錢之語埋頭一步步往前走,毫無目的,有些佝僂著背,好似受了很大的打擊。荊詞跟在她身後,本想叫她,但見她情緒低沉,便未出聲兀自在其身後遠遠跟隨。


    她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轉角處。


    荊詞望了望,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抄手遊廊的一段,此處此時正四下無人。


    驀地,哇哇哭聲隱隱傳來,甚是悲慟感傷,荊詞亦上前轉了個彎。


    不遠處,錢之語坐著在遊廊的長凳上,側趴在欄杆上號啕痛哭,雙肩一聳一聳,抽噠地喘不過氣來。


    荊詞止住步,猶豫著要不要上前……


    待她痛哭了好一會兒,她才微微調整了一下腦袋。


    “我、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錢之語哽咽著道。


    荊詞皺了皺眉,緩緩走上前。


    一隻手輕輕撫在她的肩膀上,她突然一頭撲進荊詞的懷裏,雙手環著她,再次痛哭起來。


    …………


    良久。


    “小的時候,每當阿爹下朝迴來,阿娘都會站在院子裏等他,為他泡一壺紫筍茶……有一次,阿娘迴潭州外祖父家,才不過半月,阿爹便寄去信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嗚嗚嗚……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樣……嗚嗚嗚……”


    荊詞除了輕輕拍她的背安慰她,當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理解她,卻無法感同身受,畢竟……打她有記憶起,阿爹便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所謂的母親隻是一個冰冷的墳墓。來到長安楊府後,她從未見過阿娘同楊知慶說過半句話。


    若說見過的和睦恩愛夫妻,那便隻有蕭伯伯和蕭嬸嬸了,倆人當真是恩愛了半生。他們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那種恩愛,而是蕭嬸嬸鬧脾氣,蕭伯伯便一定包容,即便蕭伯伯不讚成蕭嬸嬸的怪主意,但還是會板著臉同意。許多時候,蕭伯伯剛開口,蕭嬸嬸便知道他想說什麽。


    “阿娘真笨,為什麽要把主母的權利交給宮姨娘那個賤人?她一個丫鬟出身的賤婢,也妄想成為錢府主母麽,哼……”錢之語緊拽著衣裳,紅著眼憤憤道。那些個妖豔賤貨,往日主母權利還在阿娘手上時哪個不是安分守己,如今一個個仗著有了身孕都敢蹬鼻子上臉。


    “哭了那麽久,喝點水吧,”荊詞最終道,“你可是錢之語誒,最活潑、最開朗的錢小娘子。”


    她點點頭,握了握著荊詞的手,幸好,還有荊詞可以傾訴。她雖然在長安有很多朋友,但是家醜不可外揚,這些事是不能對外人說的,苦和淚都得自己在府裏吞幹淨。


    然而荊詞與旁人不同。


    “看,阿逸過來了。”


    一個小少年從長廊的那一端走來,神色靜謐,風度翩翩,一襲幹淨的衣裳,叫人看了覺得甚是舒暢,隻是那張臉蛋仿若被山水浸染,絲毫沒有塵俗的影子。


    他沒有語言功能,與外人接觸甚少,據說被知娘放養在後院,這就好似一副屏障,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阿逸緩緩走近,見到荊詞,臉上的笑顏淺淺綻開,稍稍作了個揖。


    錢之語吸了吸鼻子,瞥了他一眼,撇開頭,不想看見他。


    阿逸見狀,對著荊詞用手比劃了幾下,荊詞雖看不懂,卻明白他是在說錢之語。


    “你姐姐沒事,隻是遇到點不開心的事。”


    阿逸緊接著又比劃了幾下。


    荊詞見錢之語依舊撇開頭,沒有幫她翻譯的打算,她頓了頓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她的。”


    阿逸皺了皺眉,未再說什麽。他心裏清楚的,一直以來這個唯一的姐姐不甚喜歡他,忽冷忽熱。


    “小娘子,原來您在這兒。”一丫鬟自阿逸身後快步走來,經過阿逸時福了個身,快步走至錢之語跟前,“小娘子,阿郎傳您,請您過去一趟。”丫鬟舉止恭敬,垂首道。


    阿爹叫她?錢之語愣了愣。嗬,好笑。阿爹還記得有她這個女兒麽!自從兩個姨娘有了身孕,阿爹的注意力全在姨娘們的肚子上,求著盼著能生個兒子繼承香火。


    而她……恐怕即將從嫡女變成庶女了吧。


    “嗯。”


    …………


    荊詞看著錢之語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那麽開朗活潑的女孩子,卻因著內宅瑣亂之事染上悲觀,這與她當初認識的錢之語截然不同。


    坦白而言,其實她很幸運。她在楊府總得來說還算自由,主母已逝,父親沉默寡言,阿娘與世無爭,隻有一堆子沒子嗣的姨娘瞎鬧騰。楊家四女有著與生俱來的傲氣,不屑與後院爭鬥的姨娘們有過多往來,自然不給她們利用的機會。


    “怎麽了?”荊詞問,阿逸眼神透露出的情緒似乎不甚好。


    阿逸搖了搖頭,末了緩緩垂首。


    “你一定很喜歡錢之語這個姐姐吧,這般在乎她。”方才之語撇開頭不願看他,便牽動了他的憂緒,由此可見阿逸對之語的感情。


    阿逸抬頭,水靈靈的烏黑眸子望著荊詞,搖了搖頭,表示他沒有很喜歡錢之語。


    “沒有嗎?”


    阿逸接著用手比劃到,“我隻是為姨娘使姐姐傷心感到抱歉罷了。”


    對於手語,荊詞已經懂得幾分了。


    “真是‘耿直’的小子。”荊詞失笑,麵對她這個外人,他默認不就好了,竟天真地否定並且作出解釋,真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哎,你是在傻笑嗎?”她歪頭盯著他,好似抓到了他的小動作。


    阿逸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裳,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去哪啊?”荊詞跟在他身後。


    …………


    後花園。


    涼亭內。


    阿逸歡快地走進來,在長凳前蹲下來,將頭壓低至凳子底下,伸手一個勁兒地往裏麵掏。


    “你找什麽?”


    藏得這般好,如此受阿逸寶貝的是何物?


    掏了好一會兒,阿逸終於從裏麵取出一個竹筒,緊接著又掏出另一個大小一樣的竹筒,他一一打開蓋子,將裏麵的東西倒出來。


    兩隻小蟲子跑了出來……頭圓須長,頗為矯健。


    “原來是蛐蛐。”


    阿逸示意,叫荊詞同他一起玩。


    荊詞欣然同意。


    他把蛐蛐倒在竹筒蓋子上,找了兩根細小的根,開始鬥了起來……


    不過,幾局下來,荊詞已處於弱勢,阿逸玩心重,更喜贏,看樣子已是熟手了。


    “唉,輸了輸了。”荊詞撇嘴。


    阿逸看著她,嗬嗬地笑了。


    起初光看外表氣質,荊詞覺得阿逸像隱於凡塵的人間仙子,如今卻覺得,他更像一個被世人遺忘的孩子。


    她記得之語說過,阿逸一直被放在後院生長,幾乎不曾出過府門。她瞧著阿逸俊俏無邪的笑顏,說不定他喜歡外麵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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