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後葉老帶著那些測量的數據,獨自來到三小童的住處。


    葉老這時才有機會,仔細觀看這新奇的沙盤模型。


    單看模型,蒼河道的水流向清晰明了,泄洪口在哪裏還未定下,但哪些地方不合適卻是肉眼可見的。


    雖然早就明白了其中妙處,他此時還是讚歎不已。


    兩個孩子接過測量數據,一點一點的在對照修改河道與窪地。


    等到所有數據都用完,沙盤上所有地形已經和真實情況相差無幾了。


    抬眼看去,就像是將現實中的地形,憑空縮小了千百倍凝固在了木板上。


    待塑造好河道模型後,陳平便抓起一把早就備好的細黃豆,一粒粒的放入模型中。


    房中靜謐無聲,三人緊盯沙盤。


    圓滾滾的豆子順著河道翻滾,在河道兩側剮蹭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跡。


    聲音弱不可聞,但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它們像極了即將到來的洪峰,衝擊著河堤的模樣。


    雖然這般模擬之法,稱不上有多精準,可其效果還是徹底驚住了葉老與何青選。


    兩人看著陳平的小手,不斷將黃豆灑進河道。


    可以想象出,如同上遊不斷匯入狹窄河道的洪流。


    等到這些洪流匯聚在了一起,便很快形成巨大的衝擊力,如同猛獸衝突將兩岸的河堤衝刷出道道缺口。


    等所有黃豆盡數滾落到下遊,三人立刻上前查看黃豆在兩岸河堤所留下的痕跡。


    黃豆很小但沙子留下的痕跡非常明顯,殘缺越多的地方受到的衝擊越大。


    保持原樣的地方,則說明此段水道並不受泄洪水流的影響。


    屋外風聲緊俏,燭火微微搖曳,照亮了葉老嚴肅的麵孔。


    他迅速將幾個最容易被洪峰衝擊的地方標注出來。


    而後便讓陳平和何青選修複沙盤,再次灑下黃豆。


    如此反複試驗了五次,每次被黃豆衝垮的地方在地圖上一一標注對比,最終葉老找到了最合適的泄洪口位置。


    若是按照這個世界的方法,三日時間遠遠不夠,所需人力物力更是不可小覷。


    沙盤之法節省的時間與銀兩不說,單憑這效率就比從前高了不知多少倍。


    看著地圖,葉老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此法當真是神妙至極!


    他期望有朝一日,陳平能在恰當時候將此法獻於朝廷,以減緩各處水利土木工事的耗費,還可減輕天下萬民的負擔。


    ......


    卯時一刻,天還未亮。


    營房內,王縣令愕然看著麵前的葉老。


    他再低頭瞅了瞅,剛剛在地圖上標注出來的泄洪口位置。


    雖然對葉老的人品和學問沒有懷疑,可此時還是猶豫著問道:“葉老真算清楚了?”


    “那些測量之數剛剛整理完才不到一日的功夫,就算出來了?”


    “本官雖不精通算學,但也知此事艱難萬分,葉老您可千萬不可輕忽啊!”


    葉老卻是撫著胡須,心有成竹的說道:“縣尊大人盡管下令開始挖掘泄洪渠,若是事後發現泄洪口位置不對,老夫願一力承擔此事!”


    王縣令心中的疑慮稍減。


    歎道:“不想葉老竟然在算學一道上,走到了如此精深玄妙的高度!若是此事被京城那些算學大師得知了,必然要羞愧的閉門謝客了!”


    已有心理準備的葉老,聞此言後也是臉色微微一紅。


    大譽朝的算學界大師,自然不會隻有他葉文昌一人。


    在京城有著數位老友供職於戶部和工部。


    那些人一輩子都在和各種各樣的數字打交道,算學上的造詣絕不在葉老之下。


    若是讓那些人知道葉老隻花了幾個時辰的功夫,便算出了精準的泄洪口位置,必然會對他頂禮膜拜。


    一想到這裏,葉老真的有些羞慚了。


    此次隻是得利於陳平的沙盤模型,才會大大縮短計算時間。


    “縣尊謬讚了,老夫當不得如此讚譽。”


    葉老想起自己的弟子,心中不免有些感歎。


    若現在是國朝初立之時,那他說什麽也要豁出這張老臉為陳平揚名。


    可如今的朝堂......


    “縣尊大人,事不宜遲,還是早點派人開挖吧!”


    “好,”王縣令抓起地圖,果斷說道,“本官這就下令!”


    如今事態緊急,他也唯有相信葉老。


    都頭趙瑾得令後,即刻帶著數百民夫趕往河堤。


    穩妥起見葉老也跟了過去,他想親自指揮避免出現紕漏。


    事關全縣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容不得一丁點馬虎。


    另一邊。


    陳平和何青選二人在屋內,大眼瞪著小眼。


    何青選望著惟妙惟肖的模擬沙盤,滿眼盡是不舍。


    “陳平兄,真要砸嗎?”


    “砸!”


    陳平言簡意賅。


    “老師說的沒錯,沙盤對我們來說就是懷璧其罪,是禍非福!”


    “唉,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就是有些舍不得.....”


    更重要的是,這個沙盤也是兩人拯救永順縣的見證。


    何青選歎了口氣,最後望了一眼桌上的沙盤,將手中的木槌遞給陳平。


    “這沙盤是可你的主意,還是由你來動手吧。”


    說著,何青選背過身,不願看到這一幕。


    陳平拎著木槌,哐哐幾下將沙盤砸的麵目全非。


    剛剛砸完,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二人急忙將散亂的沙盤模型碎片收拾好,才去開門。


    看到來的人是葉崇文,這才鬆了口氣。


    葉崇文像個小泥猴,全身上下滿是泥點,絲毫沒有讀書人的模樣。


    何青選質問道:“不是說好了進門前先對暗號麽?”


    葉崇文尷尬地撓了撓腦袋,小聲迴道:“我一時情急,給忘了!”


    “河堤那邊如何了?”陳平心係水患問道。


    這些時日葉崇文跟著葉老來迴奔波。


    整個人肉眼可見的幹練起來。


    他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嘟咕嘟猛灌了一大口,這才滿臉笑容地迴答。


    “放心吧,泄洪渠已經開始挖了,我爺爺坐鎮指揮!估計兩日時間就能挖好!”


    陳平起身走到門外屋簷下,抬頭望去。


    天空中烏雲密布,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沉悶。


    顯然這是將有一場更大暴雨的前兆!


    這場暴雨勢必會給上漲的水位,再添加一把柴火。


    陳平略微沉吟一會兒,果斷迴屋抄一把油紙傘。


    “我去河堤上看看。”


    葉崇文、何青選也未多言,直接跟了上去。


    ......


    河堤上響徹著整齊劃一的號子聲。


    隻見數百位民夫,在葉老選定的位置上揮動著鐵鍬。


    他們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埋頭苦幹,這是在跟老天爺搶時間!


    河堤背後就是他們自家的農田,泄洪護堤護的就是自家的糧,又怎麽能不拚命。


    雖然冒雨挖渠又苦又累,但他們都毫無怨言。


    況且王縣令還許諾,此次參與挖泄洪渠的民夫,可以免除年末的徭役。


    有這些先決條件,民夫們幹起活來那就更賣力了。


    三小童趕到河堤,卻四處未尋見葉老。


    民夫中有一人,笑著給他們指路。


    “幾位小相公,葉老在那邊呢!”


    三人順著民夫所指的方向看到了讓他們無比驚詫的一幕。


    葉老此刻已褪去了儒衫,換上了普通民夫的裝束,混雜在民夫的人群中,拿著鐵鍬在掘土。


    “爺爺!”


    “老師!”


    “老師!”


    葉老看到三人過來,便停下手中的動作,微微蹙眉道。


    “我不是讓你們先迴去嘛,這裏危險不是你們孩童該來的地方!”


    “老師,我們放心不下河堤,就想著一起過來看看。”


    陳平解釋道。


    葉老笑著搖頭道:“放心吧,泄洪渠挖掘速度很快,最多明日日落前就能挖通。到時候縣裏的耕田就能保住了!”


    何青選不解的開口問道,“隻是老師您怎麽能親自動手呢......”


    何青選生在商賈之家,從小錦衣玉食,在家中穿衣洗漱都有小廝丫鬟伺候。


    況且他認為分工不同,讀書人就該讀書,苦力自有民夫來做。


    所以不明白老師為什麽要親力親為,同民夫們一起挖渠。


    葉老聞聲,臉色肅穆,沉聲訓道:“老夫為何不能動手?”


    “青選,你要知道民以食為天!對百姓來說糧食大過天,更大過聖人文章!”


    糧食大過天!


    更大過聖人文章!


    這兩句話,猶如暮鼓晨鍾,直接敲擊在陳平三人心上。


    周圍的民夫聽聞也都大聲叫好!


    陳平三人皆有感觸,躬身朝著葉老一拜到底,齊聲道。


    “老師/爺爺,弟子/孫兒受教了。”


    說完三小童也想動手幫著挖渠。


    卻被葉老攔了下來,周圍的民夫更是連連調侃。


    “挖渠自有我們這些大人,還不用小相公們動手!”


    “哈哈,小相公怕是鐵鍬都拿不動吧......”


    “讀書人就是好啊,等這季糧食豐收了,我也要攢錢讓我家那小泥猴讀書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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