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的人都熱衷於樹碑立傳,以揚名聲,乃至流芳百世。他們大多隻是名不經傳的鼠目寸光之輩。


    但絕對沒有哪個商人,會反對王縣令的這個奇思妙想。


    隻因為,相比於以往的強製“捐獻”,這一次的捐獻修路,與其說是一次征調,倒不如說是王縣令和商人們做的一筆交易。


    在這筆交易中,他們僅需自願捐助錢糧和物資,而且是真正的“自願”。


    王縣令做為交換的,可不僅僅是一座石碑上的虛名,還有他作為一地主官的權勢與威信。


    商人隻是逐利,籌備著合夥鬧那麽一通,其實並非出自恩怨,隻是局勢所迫和被人誤導罷了。


    那些老友都是擅長審時度勢之人,黃六爺很確信將事情挑明後,他們不會拒絕和縣衙做這一筆交易。


    有了主動出資,支持修路的善商名頭,至少也能為他們的生意減少許多麻煩。


    那些居高自傲的讀書人,會因為他們的善舉,從此高看他們一眼。


    每次入城檢查的城門衛兵,也再不敢多做刁難。


    雖稱不上處處通達,但也是受益良多。


    這才是黃六爺,願意勸說老友們出資的信心所在。


    眼看著黃六爺不僅見好就收,極為上道,根本沒有一絲猶豫,更沒有顧慮黃縣丞那邊的反應。


    甚至直接大包大攬,一副為民謀事,責無旁貸的架勢。


    陳平竟然有些摸不準這人的心思了。


    莫非,黃縣丞和這位黃六爺,早就日生嫌隙,如今已到了即將翻臉的地步。


    就在陳平幾乎就要順應其意,指派他代替王縣令勸說其他商人之時。


    後堂方向,突然傳來幾聲輕咳,聲音不大,但甚是急促,像是在催促,又是在警醒。


    是葉老的聲音!


    陳平瞬間意識到了不對勁!


    葉老既然同意讓自己前來麵見此人,就絕不隻是讓他負責恭迎黃六葉這麽簡單,而是把這件事情當做了對自己的曆練。


    若非事態緊急,斷然不會給出提示。


    除非,眼前這位笑得像彌勒佛般慈眉善目,看起來人畜無害的黃六爺。


    已經在悄無聲息間,為自己鋪開了一張大網!


    必定是另有所圖。


    陳平微閉著眼睛,渾然不顧黃六爺和趙瑾投來的詫異目光,重新考量著先前的一言一行。


    黃六爺肯定有異常!


    但到底在哪裏有異常,這張網又設在何處,陳平卻是一時間理不明白。


    上輩子沒有跟這等精明的人接觸過,對於這種交涉博弈,實在是缺乏經驗。


    可,這並不是無解的缺陷。


    因為隻要人不愚笨,幾經思量之下,總能發現個中貓膩。


    迴想起黃六爺的動作和神態,陳平心中突然一震。


    不對,他實在是熱情過頭了!


    能夠以錢糧換取名望與聲譽,對黃六爺來說的確算是一件喜出望外的好事,值得高興。


    可這個高興,應該不至於此,畢竟隻是一次交易而已。


    最為異樣之處,便是黃六爺主動申請為王縣令鞍前馬後,去勸說別人捐獻。


    他對這件事情,實在熱情得有些異樣。


    就算黃六爺當真有這等本事,勸說其他商人慷慨解囊投身此事,可這對他而言又有多大好處?


    值得他當眾反水,在明麵上與黃縣丞鬧翻。


    值得他親自奔走效勞,遊說四方。


    值得他屈尊拜訪,一戶一戶的前去交涉。


    他可不是什麽閑人,他可是福鼎樓東主。


    陳平的思緒逐漸理清,黃六爺的小心思,也已經被他一覽無餘。


    好你個黃六爺,圖謀的夠深的。


    陳平嘴角一扯,拱手謝絕道:“多謝黃六爺的好意,不過勸說其他商人之事,縣尊自有安排。”


    “若是讓黃六爺您屈尊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操勞,豈不是成了專為縣尊跑腿的通傳小吏了?”


    “我看呐,這等粗活,還是找其他下人去辦吧,比如福慶樓的藍東主就很合適。”


    此話一出,黃六爺嘴角一僵,臉上的笑容瞬間消散了大半,隻剩一抹皮笑肉不笑的複雜神情。


    這小子,莫非真是個妖孽?


    藏得這麽深的心思,竟然被一個小小稚童,眨眼間就給參透了。


    見到黃六爺陡然色變,陳平心裏就像是喝了蔗漿蜜水一樣甜。


    果然就像自己猜測的那樣,黃六爺最想要的,並不隻是在那塊石碑上刻錄姓名。


    他的野心不止於此。


    而是要狠狠地借一次王縣令的虎皮。


    羊質虎皮,見草則悅。


    若是黃六爺剛從縣衙裏出去,便直接去勸說其他商人,說幾句“奉縣尊之命”雲雲,趁著風聲不穩,給自己牟些福利,再順便給對家有意打壓。


    那麽本來就身家優渥的黃六爺,隻需略施手腳,就能坐上永順縣商人中的第一把交椅。


    商人多逐利,他們並不會過多埋怨黃六爺,而且如果他們自己得了這般權勢,也必然會有所動作。


    而這“仗勢欺人”的髒水,自然是在暗中潑到王縣令身上。


    隻要王縣令不主動出麵解釋,那在其他人心目中,他就是黃六爺的靠山。


    以後若是遇到麻煩事,黃六爺借此一聲招唿,其他商賈顧著王縣令的威嚴,不得不行個方便。


    這還隻是針對商人,更多的是黃六爺想要借著王縣令的名,來唬住那位黃縣丞。


    隻要黃縣丞被唬住了,黃六爺的安全就得到了最大的保障,還可以減少給縣丞的供奉。


    可謂是借此除了自己的一塊長久心病。


    而黃縣丞那等心機深沉之輩,有可能被黃六爺的狐假虎威蒙住嗎。


    陳平覺得,極有可能!


    並非黃縣丞心智單純,而是對此無從求證,更不可能找來王縣令當麵質詢。


    況且若是他們真的在暗地裏有所勾結,王縣令又豈會大大方方的承認。


    黃六爺明麵上受過王縣令驅使,又為捐款修路鞍前馬後,立下汗馬功勞,誰敢質疑他不是縣令的人。


    這般細密如蛛網的心思,陳平也是在葉老的提醒下,按照有罪推論,才一點點抽絲剝繭得來的。


    可眼前這位黃六爺,竟然能夠在先前那麽短的時間裏,就挖出這麽一個大坑,對機會的嗅覺如此敏銳,著實讓人驚悚。


    而黃六爺此時更加驚悚!


    鄭重地瞅了瞅陳平,終於不再把他當做一個乳臭未幹的小輩來看待了。


    出乎預料的是,黃六爺根本就沒有在這件事情上過多糾纏,也沒有再做爭取,而是直接一筆帶過。


    甚至不等陳平詢問,就報出了自己打算捐獻的數額。


    “小人願捐出五千兩銀子!”


    這個數字一出,不僅陳平被驚呆了,後堂那裏也陸續傳出兩人的咳嗽聲。


    五千兩,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


    前段時間,諸多胥吏彼此勾結上下打點,仗著主簿和縣丞遮掩,一共才貪墨了不到兩千兩!


    現在隻是為了在石碑上留下名字,就果斷拿出五千兩銀子。


    陳平絕不相信,這位黃六爺會愛慕虛名到這等地步。


    在永順縣城,五千兩銀子已經超過了一個中等商人的全部身家。


    若是用來培養家族子弟讀書科舉,怕是已經足以培養出幾個秀才了。


    若是遇到頗為聰慧的子弟,甚至都能靠這筆銀錢,堆出一個舉人來!


    麵對黃六爺的揮金如土,未等陳平考慮到如何迴應,王縣令和葉老,就已經雙雙轉到了前堂。


    王縣令的確坐不住了。


    自己操勞了數年,求爺爺告奶奶都沒要來足夠的修路錢糧。


    一個黃六爺就能拿出五千兩,那整個永順縣的商人又能籌集多少銀錢?


    莫非一次性就能徹底解決預算短缺的難題?


    王縣令麵色潮紅,比金榜題名之時還要亢奮激躍。


    真可謂是久旱逢甘霖。


    黃六爺依舊笑嗬嗬的,好像那五千兩銀子不是錢,隻是糞土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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