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內,福鼎樓後院。


    時過三更,夜黑風高,整個縣城寂靜無比,隻有竹音籟籟,有節奏的發出蕭蕭噪聲。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借著竹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從後門摸了進來。


    此人順利的躲開看門狗以及巡夜的下人,對途經的瓷瓶畫布、珠寶香爐毫不在意。


    而是踮著腳,徑直來到福鼎樓東主黃六爺居住的房間外,輕輕扣動窗戶。


    “咚咚……咚咚咚……咚咚……”


    按照二三二的規律,連續扣動幾遍之後房門輕啟,稀薄的月光從門格縫隙泄流而入,略微稀釋掉幾絲遲滯的黑暗,成為屋內唯一的清冷光源。


    勉強照亮兩人的麵龐。


    肥頭大耳,一身居家素衣,臉上帶著溫和笑容的黃六爺,渾然沒有丁點兒被半夜攪擾的不快。


    反而略帶討好的神色,開門將這人請進了屋,隨後輕輕合上門。


    在這個時候不經報備,潛入福鼎樓後院的人,必然不是生人。


    將來人引進了書房之後,屋內搖曳起一小團燭火,黃六爺親熱地說道:“不知何事要勞煩驢兒哥深夜跑一趟,這一路可不好走啊。”


    “待會兒走的時候,跟我去酒窖喝幾杯今年的新酒,也好暖暖身子,順便再帶一壇迴去。”


    這麽一番暖心的話語,讓風塵仆仆的黃驢兒臉上疲憊之色褪去了大半。


    心裏不禁感慨著,“黃六爺不愧是黃六爺,整個黃家諸多老爺中,也就眼前這位最懂做人了。


    怪不得黃六爺身為庶房子弟,在沒有家族扶持的情況下,還能一路打拚出福鼎樓這般家業來!”


    黃驢兒作為黃縣丞的親信家仆,自然懂得分寸,也知本分。


    隨即恭敬地拱了拱手,急切地迴道:“六爺的好意,小的心領了。”


    “不過今夜事急從權,三爺那裏還等著我去迴話呢,萬萬不敢再作耽擱。”


    聽到一向嗜酒如命的黃驢兒,正色拒絕了自己的提議,黃六爺臉色雖是不變,心裏卻是咯噔一聲。


    黃縣丞是他出了五服的堂哥,在黃家嫡係子弟中,排行老三,所以稱作黃三爺。


    黃六爺並非排行老六,因為在黃縣丞這一輩的黃家嫡係子弟,僅有五人。


    他隻是在發跡之後主動過去攀親戚的庶房遠支,在付出很大代價後,居然順利被黃家嫡係接納了。


    可黃六爺很明白,雙方頂多就是合作關係罷了,商人即便再怎麽富賈一方,社會地位也是低下,隻是掛上世族的名字,在明麵上才好行事。


    這些年仗著這個名頭,在生意上可是得了不少便宜。


    至於親情,那是絕不存在的。


    於是,黃六爺斷然拒絕了黃家人按照年齡重新排序的提議,主動自稱黃老六,以自示低人一等。


    今夜黃家最有權勢的黃縣丞,深夜派出自己的親信仆人來傳話。


    又顯得如此火急火燎,必然是不好辦的差事。


    至少不能從官麵上動手腳,以至於要借助他這個商人的力量。


    這幾年黃六爺的事業蒸蒸日上,除了明處的經商頭腦,還倚仗於他在暗處的手眼。


    他的生意若是沒有黃縣丞的照拂,必然不會像現在這般順風順水。


    縱使福鼎樓現在是永順縣城的第一大酒樓,可若想久盛不衰,還得向官府靠攏才行。


    所以,無論是再怎麽難辦的差事,都得一並應承下來,竭盡全力地去辦,還得辦的漂亮!


    諸般心思一轉而過,黃六爺臉上笑意更盛。


    雖不知道所托何事,但若是能順利辦下來,必定又是一筆不小的人情債,毅然說道:“承蒙三哥長久照拂,鄙人無論公私,必將全力以赴。”


    這話說得實在滴水不漏。


    開口便點出了這次是為了還黃縣丞的人情。


    “無論公私”點明了即便是見不得光的私事也在所不辭。


    雖並未保證自己一定能辦妥當,但給出了個“全力以赴”的態度。


    短短二十字,半推半拉,既拉近了交情,也不忘了自降身價,既做了口頭的人情,也暗示了利益的交換。


    聽了這話,黃驢兒才算是鬆了口氣,笑道:“有六爺這句話,我就可以交差了。”


    “其實也不是什麽難辦的事。”


    “隻須六爺帶著縣城裏各戶商號的掌櫃和東家,合夥去縣衙叫叫苦就行了。”


    黃六爺袖袍裏的雙手,微微一顫,就連嘴角的笑意也為之一滯。


    不僅去縣衙鬧事,還要自己帶頭。


    這是要坑死老子啊!


    黃驢兒早就練就了一番察言觀色的本事,瞅著黃六爺麵色微變,連忙開口解釋。


    “今日三爺在衙門裏,聽到了些許風聲,說是那狗日的縣令發了癲,要讓全縣商賈捐獻修路錢糧。”


    “怎麽個捐獻法兒,難道您還不清楚?”


    “六爺,您自個兒明白,若真讓王縣令幹成了這事,那吃虧最大會的是誰,他們該不該訴一訴苦?”


    自認心性沉穩的黃六爺,此時也被縣令的昏招氣得靈台一渾。


    當場破口大罵,“無恥之尤,喪盡天良!”


    “那狗官天天借著造福民生的由頭,執著於修繕官道,本以為他是個好官,沒成想,竟也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借口,終究是個貪贓枉法之輩!”


    “捐獻攤派之事,每一次都會鬧出多少亂子來,難道那狗官就不懂嗎?”


    周邊縣城以往也有過幾次攤派之事,那些懶官暴吏,次次都惹出民怨不小的反彈。


    經過官民之間幾次物理意義上的“打成一片”之後,官府總算做出了讓步,已經好些年不提攤派之事了。


    黃六爺最擔心的並非自己要出多少錢,而是王縣令要真被錢財逼急了,派出那些小吏挨個上門攤派。


    全縣大小商賈,必然會被趁機搜刮一通。


    因為縣衙發公文攤派的錢糧是有數的,而底下人的貪婪則是沒數的。


    到時候,整個永順縣必然是一片蕭條,一兩年時間都很難恢複過來。


    若是整個縣的經濟都日漸低迷了,福鼎樓的生意自然也不會例外。


    這才是最讓黃六爺忌憚的事!


    想到那般可怕的後果,黃六爺再也顧不得理會黃縣丞的算計。


    直接衝著黃驢兒囑咐道,“你且迴去告知我三哥,咱們是親親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別說隻是訴訴苦,若是狗官一意孤行,咱們尋個城狐社鼠當刺頭,去鬧上一鬧也是可以的。”


    “我就不信了,咱們上有縣丞遮掩,下有眾人同心,還鬥不過一個昏聵的縣令!”


    得了黃六爺的保證,黃驢兒終於笑眯眯地走了。


    書房裏,剛才還是滿臉赤紅的黃六爺,已平靜下來。


    一個下人端來一盞沏好的熱茶,黃六爺深吸一口氣,將自己沉入這沁人心脾的氤氳氛圍中,開始精心策劃此事的細節。


    靜思良久後,便輕聲喚來一個親信,低聲囑咐了半晌。


    ......


    華庭書院。


    近些時日,何青選、葉崇文兩人過的都不怎麽愉快。


    隻要一想到葉老和陳平兩人,都在操勞於整修官道這等大事,而他們兩個身為陳平的同窗,葉老的後輩、學生,竟然隻能滯留在這一隅書院裏,一點忙都幫不上,便感到分外沮喪。


    特別是葉崇文,此時正聳拉著腦袋,一副很無精打采的樣子。


    何青選正捧著一本書,但思緒不知道飄哪兒去了。


    就在兩人背靠著背,卻又心思迥然時,書院門房正拿著兩封信跑了過來。


    “何青選、葉崇文,你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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