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頓時大喜,他知道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備之物,如果改進至此,自會大大增強宋軍的戰鬥力。他思忖一會,道:“若能如此,則禁軍組成戰陣,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與神臂弓,床子弩先發,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內,則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營陣防護,床子弩之威力,實不可小視。不過……”

    “不過什麽?”石越見蘇頌忽現遲疑之色,不由問道。

    “鋼臂弩的推廣,甚是問題。雖鋼、鐵產量皆有增加,且以鋼為臂,可以減少天氣對弩的影響,增加射程與力量,但是全麵采用配備鋼弩機、棘輪的鋼臂弩,價格不菲,亦是一大問題。”蘇頌身為軍器監,自然要考慮到兵器的價格成本問題。

    石越笑道:“我擔心的卻是產量。”

    “這倒不用擔心,一年裝備至少兩至三個軍不成問題。”蘇頌對於產量反而不以為然。

    “三個軍?年產四萬五千把鋼臂弩?”石越不可思議的反問道。

    蘇頌淡淡的迴道:“若讓所有作坊全部開工,我能做到。”

    “罷。”石越笑著搖了搖頭,道:“隻需整編一軍,裝備一軍,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軍器,不妨賣給民間的武裝船隊,裝備廂軍,還有遼人內戰,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給他們。至於成本,我會再想辦法考慮……”

    蘇頌笑道:“若皇上最終能允許徹底開放民間持兵器之禁,允許賣諸葛弩,那麽許多兵器都可以賣掉。民間用來打獵,卻是最合適不過。”

    石越歎道:“始終是國家大防,能否最終通過,我亦沒有把握。”

    “所有的報紙都支持徹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馬上又將舉行,民間清議,卻是支持的……”沈括插口說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說。”石越搖了搖頭,文彥博的心思,委實難猜,偏偏潘照臨又被派出去了。

    讓石越沒有想到的是,他今時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聲望頗受影響的情況下,亦有人對他討好獻媚。僅僅數日之內,便有數十名官員接連上表,公開支持解除持兵之禁,其中淮南東路轉運使更是重提當年石越鋼鐵奏折之舊事,甚至提出可以讓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石越自是知道這些人支持自己,很多並不是因為政見相合,而不過是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漸一日的鞏固,希望憑借這種支持進行政治投機,為自己以後謀一個好職位。當年黨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輩。石越自然不介意他們進行投機,但是“迴報”這種東西,他暫時卻沒有準備給他們,他沒有任何興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不過這幾份奏折的確上得恰得好處,又過了數日,蘇頌便同時向皇帝和尚書省提出了改進手弩與床子弩,裝備整編軍隊,處理過往軍器等一係列問題的劄子。是否允許民間製造、攜帶部分兵器,立時成為朝廷必須要討論的一大問題。

    “數日之內,皇上接連召見韓絳、呂惠卿、文彥博、王韶、馮京、吳充、司馬光、王珪、陳繹、蔡確、韓維、張璪、元絳、曾孝寬、郭逵還有李憲共十六名大臣,詢問對於修路與軍屯、解除持兵之禁、允許部分兵器私營的看法。關於修路與軍屯,似乎隻有呂惠卿與文彥博說要從長計議,旁人倒沒有反對……”司馬夢求笑道:“而司馬君實看起來似乎竟很支持這個提案。”

    “那麽純父你的看法呢?”石越笑道。

    司馬夢求笑道:“我開始亦奇怪參政最初為何提出那樣的計劃,但想來有潛光先生參讚,參政又一向謹慎,其後必有深意。果然,朝野間才被這龐大的計劃嚇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計劃提出來,相形之下,無不覺得這個計劃實在可行——這可是進二退一之策?”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旋即笑道:“呂惠卿必然料不到我這麽快拋出一個新計劃。”

    “但是我更奇怪的,還是司馬君實的態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許多——石越縱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目前來說最不差的選擇,徹底的打擊石越對司馬光來說完全沒有好處,那隻能讓呂惠卿得利;而且,司馬光也認為這個提案是值得一試的;但石越卻知道,自己曾經向司馬光許諾要力勸趙頊“永不加稅役”——這才是司馬光支持自己的關鍵。但是這些事情,他卻沒有必要告訴司馬夢求,隻是笑道:“君實之政見,無非是不擾民,不白耗錢財。修路之事,隻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發給工錢,多用廂軍,且不在農忙之時進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與君實之政見便無根本之衝突;軍屯之事,朝廷之利,眾所周知,雖或損蕃民之利,然純父若讀《資治通鑒》,便知君實是將中國之利益置於夷狄之上的,並無‘德被天下’類的想法。整個計劃若有爭議,亦隻在於是否同意商人參預進來。文彥博之反對,若我所料不差,便為此事。”

    司馬夢求笑道:“原來如此。”

    “但皇上雖然心動,亦不會輕易下定決心。畢竟牽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發,分道前往西京與江寧,詢問富弼與王安石的意見……”石越漫不經心的說道。

    司馬夢求一驚,笑道:“參政果真料事如神!我今日前來,其中一事,便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讓皇上疑惑不決的,還是我向皇上主張徹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說放寬百姓持兵器之種類。將大量的兵器賣給百姓,甚至開放部分兵器生產民營,皇上心中不能沒有疑惑。太皇太後與太後心中,也會拿不準。”

    “正是如此。”司馬夢求點頭說道:“皇上詢問之大臣,反對解除持兵禁令者,有文彥博、吳充、王珪、陳繹、蔡確、曾孝寬五人,可怪者是呂惠卿支持此事。而反對兵器民營者,則有整整十二位,隻有王韶、韓維、郭逵以及呂惠卿認為可行。”對於呂惠卿支持此事,司馬夢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議。

    “隻要王安石與富弼皆支持,皇上與太皇太後、皇太後心中便不會執著。隻是呂惠卿為何會支持,我卻也一直沒有想明白……”

    “參政放心,此事我會想辦法查清楚。呂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覺得值得這樣做的理由。”司馬夢求笑道:“我此來另一件事是想告訴參政,學生已經成功的將幾名細作,安插進了夏國,而且是進入了幾名大將的幕府。”

    “哦?”石越倒當真吃了一驚。

    “這要多虧了活捉的瑪爾戩,還有董氈、包順部……”司馬夢求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江寧城外,鍾山。

    一位葛衣老者靜靜的站在一抔新墳之前,淩厲的山風掀動老者的衣襟與發須,發出唿唿的聲響,然而那個老者滄桑的身軀,卻始終一動不動。數十步開外,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垂著眼簾望著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迴頭。幾個素衣童子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著果品酒水。墳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著幾行遒勁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閣待製、賜紫金魚袋、贈天章閣直學士王君諱雱之墓”。

    “阿彌陀佛!”一聲洪量的佛號,從遠處傳來,但是王雱墳前的諸人,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竟沒有一個人迴頭。驢蹄之聲慢慢由遠而近,一個中年僧人騎著一匹黑驢漸漸走近,他在墳前數十步遠的地方下了驢,走到靜立不語的中年人麵前,又高宣佛號,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

    中年人斜著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聲道:“這位想必便是智緣大師。”

    智緣微微一笑,迴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潘潛光先生。”

    “正是區區。”潘照臨淡然迴道,目光卻始終不離葛衣老者,那個人,才是他千裏迢迢來此的主要目標——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意識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停留在那塊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願移開。他人雖已歌,親人的悲痛卻會長久的存在,愛子王雱與弟弟王安國相繼去世,特別是聰慧的王雱在三十二歲的年紀英年早逝,給王安石與吳夫人的打擊,是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沉重。王安石的腦海中,不停的迴放著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轉,卻忽然接到皇帝從京師送來的東西,使者隻讓王雱一個人看這些東西……

    當晚,使者走後,王雱的病情忽然轉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來,還問了書僮關於交趾的局勢,朝中的情況。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燒掉了皇帝禦賜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迴家,得知此事,大為生氣,訓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卻一反常態,默不作聲,隻是臉上卻有憤然與灰心,那種死灰的臉色,讓王安石也感到一絲害怕。

    但是事情似乎就此過去,平平安安的過了許多天。直到那天終於到來……

    王雱半臥半躺地靠在枕頭上,皺著眉頭,四處顧視,似乎在尋找什麽。王安石與吳夫人連忙尋找,找了無數的東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卻總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問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時就顫抖起來,他知道兒子已經快不行了。吳夫人忍住眼淚迴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幾聲,道:“在汴京好。隻須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虛偽,萬不可掉以輕心。”吳夫人聞言,頓時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王安石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又聽王雱皺眉咳道:“我……我……”好像每個字都在喉嚨裏生了根,要艱難的拔出來一般,“我不會輸給……給……石……”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完,王雱頭一歪,便斷了氣。

    王雱死後,皇家追贈官爵,入祠先賢祠,備極哀榮。但是這一切,對於王安石夫婦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換迴已經死去的兒子!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迴憶起過往的種種,想起愛子王雱為自己出謀劃策,那種種理想抱負——早知有今天這一日,又豈會有當日之事?偶爾,王安石也會想皇帝賜給王雱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但是每次想到這些,他都會晃晃頭,把這個念頭趕開,不願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複生,還須節哀順便。”智緣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後低聲說道。

    王安石終於轉過身來——潘照臨這才發現,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時,神態之間,老去不止十歲,但是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時卻多了一種深深的寂寥與悲傷。他連忙深深揖禮,非常誠摯的說道:“元澤文章逸發,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傷也。惟望相公節哀順便,保重身體,使死者有靈,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視著潘照臨,略顯疲憊地說道:“吾兒去逝,子明親自撰寫祭文,遣使吊祭,吾聞入祀先賢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麵謝。潘先生甫來金陵,即先祭拜吾兒,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迴京之日,還望替老夫轉達謝意。”

    “相公何出此言?無論生前有何誤會,我家公子卻常常與我輩提起,元澤良材美質,一心為國,有公無私,堪稱賢士,國事之分歧不可引為私情之嫌怨。”潘照臨態度誠懇謙和,與平時不可一世的神態,宛若兩人。

    “潘先生此來,想必是身懷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深遠,連潘照臨也難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這幾日之內,將向皇上提出一係列之政策主張,因涉及朝廷理財之要,公子擔心自己年輕少識,或有闕失,故特遣在下東來,向相公請教。這是我家公子給相公的書信。”潘照臨一麵說,一麵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信來拆開,隻見上麵寫道:“越頓首相公閣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為於天下……”信中不過略表慰問謙遜請教之意。他一眼看過,又將信收起,道:“子明過謙了,《貨幣乘數效應》一文,我曾見過《西湖學刊》的轉載,其想法實非常人所能及。《蘇石奏折》之規劃,雖過於駭人聽聞,然於長遠來看,卻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為之人,不敢及此。”

    潘照臨笑道:“然此次前來就教者,卻是之後我家公子又提出的新計劃。”他忽然走到馬邊,抽出一支箭來,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在旁邊標上“汴京”、“廣州”等字樣,又畫了幾條水道陸道相聯,便就在此地解說起石越的一係列政策起來。王安石與智緣隻是靜靜聽他解說,始終不置一詞。

    這種態度,竟讓潘照臨心中亦惶惑起來。石越給他的指示,是要說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別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後後續的一係列政策:鋼鐵產業化,部分軍器民營生產等等——實則這不過是軍器監改革的進一步而已,軍器監的一些軍資,已經開始向民間采購,而非采用過往的“進貢”,更不是物無輕重,皆由軍器監屬下作坊來親自生產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這種態度,卻讓潘照臨感到莫測高深。他並不知道王安石對於石越的真正觀感如何;而這種觀感是不是會最終影響王安石的政治判斷,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覺的,是一種奇怪的氣質……

    “相公,依貧僧之見,這份計劃,最終必然會通過。軍屯之利,還有便利湖廣四路以及川峽諸路漕運,這已是十分誘人。而亦不擾民,司馬君實等人也不會反對。”智緣待潘照臨說完,沉吟一會,便搶先開口說道,他本人十分認可這個計劃。

    王安石卻隻是沉吟不語。

    潘照臨試探著問道:“不知相公以為如何?我家公子說,任何計劃,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以他的才華見識,必然更有許多不盡如人意處……”

    “子明之識,遠在眾人之上。”王安石打斷了潘照臨的話,沉聲說道。“隻是某雖無大病,然年彌高矣,衰亦滋極,稍似勞動,便不支持,朝中大事,實無精力關心。況且遠在東南,亦不當於多論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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