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章楶這次來找王厚,卻是為了別的事情。他走到王厚身邊,笑道:“處道,剛剛接到兵部行文,衛尉寺想派一批軍法官來講武學堂,一同參加訓練。”王厚不明其意,便不接口,隻是默默的看著章楶,知道他必然會繼續解說明白。果然章楶頓了頓,又道:“但學堂教官人手略嫌不夠,而且……”

    王厚心中頓時雪亮,笑道:“而且沒有人敢接收軍法官,這些人將來是要配備軍中,負責執行軍法,監督將領的,而我們這些第一批教官,卻沒有幾個人會在講武學堂呆一輩子,遲早要編入禁軍之中,到時候難免不碰上這些冤家。此時訓練起來,輕不得,重不得……”

    章楶苦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他倒不料得王厚如此坦率。

    王厚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掂了掂手中的軟鞭,淡淡道:“既然他們想來,就讓他們歸我管好了。我倒要先看看,這些所謂的隨軍軍法官,究竟長了幾顆卵子?”

    章楶見王厚一口答應,不由鬆了口氣,一麵笑道:“這些人也隻來受訓半年,然後還要迴衛尉寺受訓半年,主要是成為衛尉寺軍法官的教官,派到軍中的機率也是很小的……”

    王厚注視章楶,臉上肌肉一跳,笑道:“大祭酒太小看我了!我王厚對朝廷忠心耿耿,怕什麽軍法官!”

    章楶哂然一笑,道:“那就好。我還要去看看神衛營的教官,兵器研究院的慘案,對他們的打擊太大了。”

    王厚連忙欠身抱拳,道:“末將恭送大祭酒。”

    尚書省,政事堂。

    政事堂會議。

    左仆射韓絳、右仆射呂惠卿並排坐在上首。六部尚書中,吏部尚書馮京、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在左,兵部尚書吳充、刑部尚書陳繹、工部尚書蘇轍在右;六部尚書之次,則是大理寺卿張景憲、司農寺卿安燾、太府寺卿石越;壓班的兩個座位,左麵坐著尚書左丞王安禮,右麵坐著尚書右丞呂大防。此外,太常寺卿常秩與新任軍器監兼知兵器研究院蘇頌則坐在了最下首,他們二人均不帶參知政事銜,是奉命前來旁聽並作證的。按舊製,太常寺卿為九卿之首,如今卻事權多削,反而遠遠比不上九卿之末的太府寺,看著正襟危坐的張景憲、安燾、石越,常秩不由感到一陣別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這一切都落在了呂惠卿眼中。他淡淡一笑,旋即正容,緩緩說道:“子明關於建忠烈祠與先賢祠供奉殉國將士與逝世賢者的建議,門下後省通過了忠烈祠,卻駁迴了先賢祠,理由是凡國之賢者,或可入孔廟陪祠,或可入宗廟配享,設先賢祠多此一舉,虛耗國帑。”他說到這裏,有意無意的望了石越一眼,見石越麵色沉靜如水,竟是看不出深淺,心中一凜,繼續說道:“今日要討論的第一件事,便是政事堂是否決定堅持設立先賢祠?”

    韓絳輕輕咳了一聲,望著石越,道:“子明是倡議者,你以為如何?”

    石越的目光依次掃了眾人一眼,才緩緩說道:“我依然認為有必要設立先賢祠,因為孔廟、宗廟非常人所能配享。”

    “賢者自然不是常人。”呂惠卿笑道,“某以為給事中們擔心的,是先賢祠供奉的人是什麽人,是不是要把楊朱墨翟之流,全部請進去供奉?誰有資格入先賢祠又當由誰來決定?若這些不說清楚,隻怕還會被駁……”

    “雖不必楊朱墨翟皆入祠,但是如算學名家入祠,卻是可以的。此前以算學家配享孔廟,爭議甚大,若設先賢祠,便可無爭議。”石越的聲音微微抬高了些,似乎要以此表明他的決定,他心裏也知道以這樣的理由是很難說服眾人的。先賢祠對在座的人來說,除了蘇頌以外,沒有任何吸引力可言。這些人死後,既便是進不了孔廟,也是有機會宗廟配享的。

    果然,王珪息事寧人的說道:“子明,這個先賢祠若專為祭祠算學家似無必要。這次兵器研究院不幸死難的人可以進忠烈祠祭奠,那也是罕見的殊榮了。為何非要偏執於一個先賢祠?”

    “諸公,”石越抱拳環顧,慨聲道:“設立先賢祠是功在千秋之事,它可以鼓勵一代一代的人去追求真知,了解天地間的奧秘,甚至於不惜為此獻身,因為他們會知道,自己死後,英靈能得到祭奠,自己的努力會得到天下的認可!當然,先賢祠也是慰藉軍器監事件中死去的二十五名研究員和八名工匠的地方,他們不僅是為國捐軀,也是為追求真理而死!在一個個教訓中吸取經驗,是前進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必須被我們用一種特殊的形式來紀念!”

    但是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話。司馬光蹙眉道:“死去的人誠然值得悼念,但是有英烈祠足矣。我總以為,若創立先賢祠,不利於淳化風氣,且會破壞董仲舒以來儒術獨尊的地位……”

    石越愕然道:“君實相公何出此言?”

    “朝廷為鑽研奇技淫巧的人如此鄭重的大開先例,必會影響天下風氣。若隻是入祠英烈祠,倒還算合情合理。”

    “君實,這是偏見!”

    “偏見?儒學自是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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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學不僅僅隻有九經!天地之間,存在大道,要了解道是什麽,就需要我們格物致知。僅憑九經,是不能了解天地的真理,聖人的本意的!”

    呂惠卿心裏其實是非常同意石越的意見的,但同時他也十分懷疑石越是不是別有用心。在他看來,石越的七書已經開了奇技淫巧之例,這先賢祠不過石越欲借朝廷威信來鞏固他的學術地位而已。不過呂惠卿更明白這件事背後有著什麽樣的含義——白水潭學院集體悼念死者英靈的事情,他早已聽說,《汴京新聞》、《新義報》甚至《諫聞報》都有詳盡的報道,他一點也不想得罪白水潭學院上萬師生,倒是樂得看石越和司馬光打擂台。

    與呂惠卿相反的是,馮京雖然心裏支持司馬光,但卻不願意看到二人發生矛盾,這時見二人爭執,便連忙出來說道:“我以為不必爭執這些細節,政事堂本是支持動議的,還是想想怎麽樣說服都給事中楊繪和禮科給事中呂希哲?要緊的是不要出現三駁。”

    呂惠卿目光轉向韓絳,笑道:“韓相以為如何?”

    韓絳本來就在為難,若不支持石越,不免得罪了這個紅人,若是支持,就要承擔三駁的政治風險。楊繪的性格他是非常明白的,雖然到時是誰辭職尚且難說,但事情走到那一步,本身就已經是失敗了。他沉吟良久,才含糊道:“若一點不改,那是斷然不行的。不過這次設立英烈祠與先賢祠,本來就是以政事堂的名義頒敕,若這麽被駁迴了,似亦有失體麵……”

    呂惠卿不由笑道:“韓相的意思是要楊繪能接受,政事堂也不失了體麵?”

    “正是。”

    呂惠卿環顧眾人,道:“依我之見,不如一麵且由石大人去草擬方案,最好能先說服楊繪與呂希哲;一麵可由常大人先準備祭祀之禮,到時縱然給事中們不肯通過先賢祠,我們也可以給死者風光大葬,迎入英烈祠,以示朝廷之恩。”

    韓絳也點頭讚道:“此議甚佳。諸公可還有意見?”

    這算是進可攻退可守之法了,當下眾人紛紛讚同。石越也無可奈何,隻得點頭答應。

    呂惠卿見眾人都無意見,又笑道:“此事便算暫時議妥。且說第二件事,也與兵器研究院有關。是一個叫趙岩的研究員改進火藥,製成火藥顆粒的事情。趙岩的嘉獎令已由吏部頒發,我們要議的是軍器監蘇大人上表,要求擴大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的生產,給永興軍諸路以及河北諸路諸軍配備霹靂投彈。皇上下詔,詢問尚書省與樞密院、學士院的意見。”

    蘇頌忙欠身道:“下官乞政事堂下敕,在河北、陝西、兩浙、廣南東路各增建一座火器作坊,河北、陝西兩路,以日產五百枚至一千枚為額,兩浙路與廣南東路以日產百枚為額。加上京師作坊,最終使每天可以製造兩千到三千枚霹靂投彈……”

    “且慢。”司馬光問道:“一枚霹靂投彈的成本是多少?”

    “現在已經可以降到三百文左右。”

    “一個普通廂軍一月的薪水?”

    “相對來說……”

    “每日以生產兩千枚計算,是六百貫,每月是一萬八千貫,每年約二十一萬六千貫。若再計上運費……”

    “君實相公,三百文已極便宜,一枚霹靂投彈也就是七八枝箭的價格,卻比七八枝箭有用得多。

    “但這是額外支出的,難道軍器監準備減少弓箭產量?”

    蘇頌頓時語結。

    王珪插話道:“但是皇上一定是支持的……”

    司馬光不客氣地說道:“大臣不是專為迎合皇上的意思而設的。大臣要為天下著想!”

    王珪麵紅耳赤,心中暗恨。呂惠卿卻譏道:“司馬公說得不錯,然某以為,正因大臣要為天下著想,才不當吝嗇區區二十餘萬貫的開支。須知若打一次敗仗,國家的損失遠不止二十萬貫。”

    司馬光反唇相譏道:“呂相公莫不是以為有了霹靂投彈就可戰無不勝?我卻以為有了霹靂投彈,不過是多了把雙刃劍而已。若是自覺可以戰無不勝,隻怕窮兵黷武,國家的滅亡,也指日可待!”

    “司馬公又何必危言聳聽?每年軍費單俸祿支出就有近千萬貫之巨,區區二十餘萬貫算得了什麽?裁掉兩千廂軍就省出來了。某以為這個規模還要擴大。”呂惠卿慢條斯理的說道,存心激怒司馬光。

    石越立時就明白了呂惠卿的用心:皇帝循問兩府和學士院,不過是問怎麽樣執行,了解一下利弊,至於增建霹靂投彈院,進行大規模生產,那是勢在必行。若司馬光在這個問題上再次逆鱗犯顏,保不準皇帝就要把他趕出政事堂。因此呂惠卿才這麽咄咄逼人,不斷刺激意欲節省財政開支的司馬光。石越心裏也惱怒司馬光在先賢祠的問題上和他糾纏,導致他在政事堂陷入被動,呂惠卿從而可以輕易的把包袱丟給他。但讓司馬光在政治上陷入困境卻並不符合他的利益。戶部進行的一係列改革,完全有賴於司馬光個人的政治威信——石越無法想象換一個人來推行並縣省州的政策的結果,那必然是鋪天蓋地的反對聲。唯有司馬光一人有本事讓這麽大的改革安安靜靜的進行。

    所以石越還是要拉司馬光一把。他趁著司馬光一時辭拙,插道:“君實相公也是為朝廷著想。朝廷增加開支,哪怕再小,都要慎之又慎。因為增起來容易,減起來就千難萬難。冗兵冗官冗費,不是一夜之間出現,而是日積月累,不知不覺形成的;百姓的負擔加重,也並非出自一夜之間,同樣是這裏加一點,那裏加一點,積少成多。故為政者對每一項開支進度都要慎重。今日加二十萬貫,明日再加二十萬貫,則國家財政,再也沒有好的一天。”

    這一番話說出,司馬光大感知己,呂惠卿卻笑道:“子明的意思是反對增設霹靂投彈院?”

    “非也,非也。”石越連連搖頭,笑道:“霹靂投彈是軍中利器,自然不能吝嗇。但在增建霹靂投彈院的同時,我們要尋一處地方,減掉開支,使整體支出不增加,這才是謀國之道。”

    “子明所言確是正理。”眾人盡皆點頭稱是。連呂惠卿也笑道:“如能這般,自是最好不過。”說罷,話鋒一轉,立即問道:“那子明以為,當從何處削減這超過二十一萬貫的開支?”

    “重新厘定短刃刀、斬馬刀、弓弩生產數量,略加節省,便可以省出。”石越胸有成竹地說道。

    蘇頌遲疑道:“斬馬刀是皇上親賜式樣,隻怕……”

    “皇上是明君,必不以為嫌!”宋軍製式兵器花樣過多,石越早就想解決了。

    政事堂會議結束後,石越便想去找楊繪、呂希哲遊說先賢祠的事情。不料前腳才踏出尚書省,就被李向安給叫住了。“石大人,皇上召見。”石越隻得隨著他去見趙頊。不料這次皇帝召見,既不在崇政殿、資政殿,也不在內東門小殿,反倒是在一座小水榭上。趙頊見了石越,便笑道:“是淑壽想見卿。”

    石越這才發現趙頊的腳邊,還有一個小人兒在爬,旁邊的宦官宮女都睜大了眼睛緊張的望著她,生怕發生半點意外。那小小的人兒見到石越,早已經半仰起身子,伸出胖乎乎的雙手,含糊不清的叫道:“抱、抱。”

    石越方遭喪子之痛未久,對小孩子真是喜愛之極,此刻見一個冰雪可愛的孩子對自己流露出親切信賴之意,心中一動,竟忘了她的公主身份,不由掀起衣襟,蹲了下去,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那孩子被他抱起,不由得咯咯大笑。石越見她一雙小眼睛黑得寶石也似,臉上肌膚嬌嫩似吹彈可破,可愛之極,一時間忘情,竟在淑壽臉上使勁親了一口——他這“無禮”的舉動,頓時教水榭之上的眾人都驚得呆了,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便連趙頊也目瞪口呆的望著石越。

    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舉動出格,不由尷尬的望著趙頊,欲要解釋,一時半會卻也說不清楚。偏偏在他懷中的淑壽公主不肯安靜,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耳邊垂下的兩綹頭發,使勁的拉扯著,害得他隻能歪著腦袋望著皇帝。

    趙頊見他這模樣,終於忍禁不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麵卻充滿醋意的從石越懷裏一把搶過淑壽,也狠狠的在淑壽臉上親了一口。

    石越這才訥訥的說道:“臣死罪、臣死罪。”

    趙頊擺擺手,半開玩笑的說道:“石起不是有兩個兒子麽?卿過繼一個過來吧。”

    石越不料趙頊對他的家事知道得這麽清楚,倒是吃了一驚,隻是他卻不願意過繼石起的兒子,便委婉拒絕道:“臣想過一段時間再說……”

    趙頊笑道:“卿若現在過繼過來,朕便將淑壽許給你兒子,結個親家。若是晚了,你還有幾個小舅子,王韶家還有個聰明的十三郎,隻怕要被人搶走了。”

    石越知道皇帝說的是韓琦的幼子和王韶的十三子王寀,不由戀戀不舍的望了淑壽一眼,也半開玩笑的笑道:“陛下何不再等幾年?臣還想自己的親生兒子來娶公主進門呢。”

    趙頊哈哈大笑,抱著淑壽使勁親了兩口,自嘲地笑道:“朕這個公主,總算是不愁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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