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方麵,樞密院係統的大臣們則個個都無動於衷,石越刻意迴避了軍事體係的改革,樞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動的保留,武職係統也絲毫沒有觸動,這一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隻有樞密使吳充與樞密副使王韶,心裏才非常的明白,軍事體係的改革,是勢在必行的。吳充突然想起來自內廷的小道消息,說他將出任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而將有一位中書的丞相對調,過來擔任樞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後麵石越說的什麽,竟完全沒有在意了。

    這個世界上,不把祿位放在心上的人,畢竟是少數。

    當天的討論一直到未時的鍾聲響起才告結束。整個的過程並沒有激烈的辯論,但也沒有最終的結論。因為所謂的官僚體係畢竟非常龐大,其中可以爭議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文德殿出來後,蔡確覷見左右無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後,低聲道:“禹玉公請留步。”

    王珪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禹玉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確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確說得奇怪,他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禹玉公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並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確打著哈哈笑道,“不過……”

    “中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確遊目四顧,見無人在側,壓低聲音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製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道:“這亦是常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著機會大用。隻是不知他會做左右仆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別人爭不來的。”王珪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資曆、根基不及韓絳,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中,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絳、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仆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份,應當是守著六部尚書中的一個職位了。

    蔡確見王珪神色中並不擔心,心中冷笑,臉上卻笑道:“王相可知禦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中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禦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亦沒有先例。”

    蔡確故意輕描淡寫的笑道:“在下卻聽說並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麵前,曾指著禦史大夫的官職,說禦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蔡確壓著嗓子,一字一頓的說道:“司馬光。”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禦史中丞的任命麽?這,這……禦史大夫,或者謠傳罷?”

    蔡確聽話知音,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暫時中斷,若說司馬光迴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呆久了,正在後悔呢。”

    王珪心中卻已在計算不定——石越心裏未必希望司馬光迴朝,隻是石越雖然內裏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帝信任,但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範純仁輩賣弄人情?司馬光若為禦史大夫,他王珪固然要寢食難安,甚至相位堪危;但是他蔡持正隻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迴朝中的……

    蔡確瞅見王珪臉色陰情不定,隻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禦史大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隻怕司馬光上任第一本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別說禦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他心中雖急,卻要外示平靜,笑道:“禹玉公,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麽?”

    王珪雖知蔡確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子個頂著,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確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複靈武,這次官製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禹玉公可知其中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

    “這麽說,禹玉公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製是遲早會動的。依某看,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於改革兵製。”

    蔡確從容道:“禹玉公既然知道這個道理,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於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才失聲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子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著險棋。”潘照臨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攛掇之時,不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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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製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著急,中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等人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潘照臨輕輕搖頭,道:“今上登基八年有餘,朝野之事,已大有進步。他數度遣使問王介甫平安,又加賜王安上官爵,為的便是防著中書門下的相公們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詔旨往金陵詔迴王介甫,這麽著中書門下就沒有誰能真正弄權。留下司馬君實在洛陽,從今年正旦開始,不過幾個月時間,已有兩次遣使賞賜,一次是賜龍鳳團茶,一次是賜座鍾與筆墨,還不是怕有一日新黨坐大,就可以召迴司馬光,從中製衡。王安石與司馬光,始終是兩個大伏筆。”他頓了頓,又繼續抽絲剝繭的分析道:“但皇上突然要召迴司馬光,揣其原因,或是今上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或是他現在就覺得朝中力量的均勢已被打破。中書四相,沒有兩個人是同心的,樞密使、三司使、禦史中丞亦無強援,唯一略顯齊心的,隻有學士院……”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潘照臨一眼,心中一震。“我在朝中並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潘照臨沉聲道:“若是改官製後,皇上有意讓公子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仆射,而韓維、馮京隱隱與公子一體,翰林院元絳、張璪,甚至連蔡確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迴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著棋,或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潘照臨苦笑道。

    石越不想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並沒有什麽強烈的意願要召迴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將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爭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將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若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禦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著監督百官之權,又兼著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麽?”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王安石不在,沒有幾個大臣敢直接反對這項任命,舊黨勢力猶在,司馬君實聲望又這麽好。但公子可以將官製改革,特別是兵製改革的大局盡早定下來,若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子,司馬光願不願意複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擊掌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若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複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仆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仆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醮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潘照臨,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潘照臨凝視半晌,拊掌笑道:“極妙!”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麵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麵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後,方剔開火漆,從筒中取出一個小紙卷,打開看時,卻見上麵寫著莫名其妙的字體,便遞給潘照臨,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麽字?”

    潘照臨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析津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子,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析津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中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中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態,笑道:“什麽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望了唐康一眼,淡淡道:“你和潘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將。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中京,才是好男兒。”

    唐康忙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隻見上麵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惟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潘照臨,笑道:“是平常書信,郭公殷勤致意矣。”

    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對司馬光府有一種別樣的感情——《資治通鑒》書局便在司馬光府中。他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打量著這個不起眼的巷子。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的題著“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裏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子裏麵,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占地十餘畝的大花園。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裏將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中,《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諫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則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經五十八歲的陳襄,身體依然康健,他一麵打量著入眼的景物,一麵朝司馬光府上走去。“這個司馬君實,自從貶退洛陽之後,一直閉口不談朝政,隻是專心編撰《資治通鑒》……”——陳襄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以及關於司馬光的種種傳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評論》報社——《西京評論》的現任主編範祖禹同時也是《資治通鑒》書局重要成員,司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評論》最重要的核心成員,除了有嵩陽書院的師生、洛陽名宿之外,還有一個人,便是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同樣,負責《西京評論》的銷售發行等等事宜的,傳說便是富弼之子富紹庭……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麽?”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早有仆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請安迎接。陳襄問道:“你家司馬學士[90]在家麽?煩勞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名帖遞給仆人。

    那仆人卻不接他的名帖,隻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麽?”

    “正是。”

    那仆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麵說一麵引著陳襄往屋中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果真能掐會算……”仆人說起此事,不由歎服不已。

    “智緣?”陳襄怔了一下,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古靈公[91],小侄有禮了。”

    陳襄抬眼便見司馬光之子司馬康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著司馬康,見他手中拿著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卻是什麽物事?”

    司馬康忙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發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將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將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於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哦?”陳襄將信將疑的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讚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製作方法公布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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