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妥當。是以秦觀的名義出麵,不會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們說了,萬一要用刑,他們自有分寸。”

    石越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卻不曾減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為當從哪裏開始?”潘照臨不經意地把話題岔開。

    果然,說到此事,石越精神便為之一振,“我這些天反複考慮,以為本朝之事,千頭萬緒,而改革須以三事為根本。一則改革官製,使名實相符;一則創立學校,以培養人材;一則完善選舉,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臨擊掌笑道:“這三件事,頭兩件在朝中斷無阻力,本朝官製名實不符,早已被眾人所深惡痛疾,新黨舊黨,盡皆盼著厘清。若能趁著改革官製的機會,為以後的改革埋好伏筆,那定能事半功倍。創立學校,自白水潭以來,有近五年之功,並非難事。隻是選舉之法,關係朝野利益甚巨,須當慎重。”

    石越點點頭,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舊黨認為我要步王安石後塵,而隻能舉慶曆新政之旗號,循序漸進;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裏不耐煩……”說到此處,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現在麻煩不斷,居然奢談這些。”

    “大丈夫便在最困難的時候,亦不可忘其誌。皇上已經看到了名臣畫像。富弼前天上書,請求皇上錄忠良之後,皇上下詔錄趙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後各一人為官,幾天之後,富弼會再次上書,請求錄石介、歐陽修之後。計劃到現在,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公子的誌向,必有一日能夠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麽可能和石介長得像?”

    “嘿嘿。”潘照臨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長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長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餘年,他死的時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燒毀,他的畫像更是一幅也沒有留傳,事隔二十年餘年,我聽富弼介紹石介的模樣,在畫石介像的時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幾筆,也不過舉手之勞。這畫像連富弼都覺得甚像,別人又如何去分辯真假?”潘照臨似笑非笑的低聲說道,顯是極為得意。

    石越不由暗唿僥幸:“幸好中國畫不同於油畫。”

    潘照臨抬眼仰望著夜空中的繁星,道:“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皇上最終頂不住壓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馬夢求,怎的還不迴來?”

    翌日,崇政殿。

    “昨晚劉忱與蕭禧爭論到深夜,蕭禧始終不肯讓步……”韓絳小心翼翼的說道,他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兩府三司學士院禦史台都在這裏,一定要有最後的結論。”趙頊冷冷的說道。“遼人既不肯讓步,朝廷是準備邊防,還是要忍氣吞聲?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臨頭,豈可噤若寒蟬?”

    皇帝的話,卻是說得很重了。韓絳連忙出列,首先說道:“與遼國輕啟邊畔,臣以為是下下之策。”他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然厲聲反對:“臣以為要斷然拒絕遼人無理之求。”馮京、王珪對望一眼,齊聲說道:“臣以為不可輕啟戰事。”吳充遲疑了一會,也道:“臣亦以為不可輕開邊釁。”

    他三人一表態,樞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顧色變,二人上前一步,厲聲道:“臣等以為遼人索求無厭,不可遂其願!”

    趙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連忙出列,道:“臣還是以為要持重。”

    蔡確略一躊躇,也出列道:“臣請陛下下旨備戰。”

    殿中的大臣們終於一一表態,吵成一團,但主張議和的力量,終是遠遠超過主張強硬的大臣。趙頊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終於無力的說道:“姑從其所欲。”

    “陛下聖明!”歌功頌德的聲音立時在崇政殿中響起,趙頊聽到耳中,卻覺得說不出來的刺耳。

    王珪又稟道:“劉忱、呂大忠持議甚堅,朝廷若主和議,隻恐不能奪其誌。”

    “那就換人吧,讓劉忱歸本職,讓呂大忠迴家終製。”趙頊無可無不可的說道。

    “臣以為可遣天章閣待製韓縝為使者……”王珪又繼續說道,呂惠卿、蔡確默不作聲的冷笑著。

    “準奏!”趙頊揮揮手,便欲退朝,忽然一個大臣“卟”的一聲,倒在殿中。“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頓時亂成一團。趙頊走下禦座,才看清原來是樞密副使蔡挺當殿暈倒!他心裏一驚,連忙高聲唿道:“禦醫,快傳禦醫!”

    站在崇政殿內的史官,注視著殿中略顯混亂的情景,默默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動作。迴到史館之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熙寧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韓縝如河北議界……樞密副使蔡挺議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數日之後,史官又提筆寫道:“……樞密副使蔡挺以疾罷為資政殿學士,判南京留司禦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經大唿:“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而就在蔡挺罷樞密副使的當天,富弼的表章抵達京師;石越詞案,在開封府秘密開審……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麵牆角的一台座鍾之上,鍾的式樣是青銅製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鍾擺,鍾擺上是一隻黃銅打製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迴不停的擺動著。鍾麵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幹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鍾,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它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鍾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幾乎將呂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鍾每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迴到政事堂後,笑著問道。

    “這是等閑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裏鄙夷,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稟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人。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迴位去整理公務,卻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偏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製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說罷。”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曆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範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曆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麽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隻好叉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裏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迴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裏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頊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複?”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曆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他們哪裏肯說破這些事情。便是元絳,也隻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與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於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雖然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後麵實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實際上也是慶曆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曆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分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跡,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讀。

    “眾卿,還有一件事,不知眾卿可有耳聞?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蹤。”趙頊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口來。

    元絳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頊歎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複,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隻是如今要查訪此人,隻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頊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隻是石介病故於慶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慶曆六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八九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隻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絳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於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詔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麵的天空,浮雲滿布,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內,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濕悶。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禦史蔡承禧與監察禦史裏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韓維在心裏歎了口氣,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帶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著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衙役領上堂來。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見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麽?楚氏。”安惇語帶譏刺的問道。

    楚雲兒低著頭,冷若冰霜的答道:“迴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討了個沒趣,訕訕不言。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旨將你從杭州召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迴大人,民女的確不知犯了什麽罪?還請大人明示。”楚雲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幹係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迴大人話,民女不敢欺瞞。”楚雲兒心中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裏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來紙來,見上麵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偽裝不識,細細讀完,將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韓維心中一喜,暗暗鬆了口氣,又肅然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假意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確沒有見過。”

    安惇忽然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麽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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