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默然不語。呂惠卿與章惇的迴答,並不能幫助他下定決心,反讓他更加猶豫。朝野當中,畏懼怯敵主張順契丹所請的,慷慨激昂主張強硬拒絕的,叫囂著北伐決一死戰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韓絳之流,一味的畏敵怯戰,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趙頊覺得麵子上過不去,且如呂惠卿所言,擔心契丹人得寸進尺,開了頭沒法收場;至於興兵北伐,那更是所謂的“孤注一擲”,拿社稷存亡開玩笑,趙頊自然不會采納,他容忍這些聲音的存在,不過覺得這股士氣民心甚為難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呂惠卿等人所請,拒絕契丹所請,後發以製人,趙頊也覺得底氣不足。章惇就說得明白,至少兩年之內,宋朝沒有與契丹一戰的本錢。而如韓絳等所言,萬一真的激怒契丹興兵入侵,河北、河東都淪為戰場,即使最終能擊退契丹人,也是兩敗俱傷之局。宋朝的損失,也不是現在契丹所要求的這點東西所能比的。而且這會讓西夏坐得漁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經營,甚至趙頊先西後北的策略,都可能毀於一旦。

    皇帝不說話,呂惠卿與章惇也不便說話,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兩天前,章惇便聽說有禦史彈劾韓絳,指責他之所以是怯敵避戰,是因為韓家產業都在河北,害怕一旦發生戰爭,其家產玉石俱焚。雖然這份奏章被皇帝壓了下來,但是韓絳在陝西遭敗仗,居相位又碌碌無為,現今又傳出這種誅心之論,韓絳的聖眷顯是要到頭了。章惇甚至還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彈劾韓絳的禦史是得到了呂惠卿的暗示。他又聯想剛剛呂惠卿的對答,心裏登時雪亮似的——隻要皇帝最終沒有采納韓絳那一味畏懼求和的主張,那麽依照宋朝的慣例,韓絳就要主動辭職。如果他戀棧,皇帝隻要將那被壓下來的奏章發給他看看……在這一刹那,章惇猶豫了一下——他現在所做的一切,豈非正好是在幫呂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呂惠卿一眼,不料呂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閃而過,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呂惠卿利用了,也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他正琢磨著要怎麽樣向皇帝開口,卻聽趙頊忽然說道:“昨日朕召見韓維,他卻是個糊塗人,沒甚麽主張。朕在東宮時,韓維是記室參軍,無論詩文時務,他都沒甚主張,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見。這點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過,朕問他北事,他便隻知道向朕推薦石越……”

    章惇心中一動,忙笑道:“臣以為這正是韓維之長處,懂得藏拙、不妒賢忌能,單這兩條,便甚為難得。臣還是那點愚見,石越非百裏才,不宜久居外郡。朝廷日前已準高麗使者金德壽入京,陛下何不下詔,令石越將郡務暫時移交杭州通判處理,陪同金德壽一共赴京。待事畢之後,是留之於京師,還是迴杭州,陛下盡可從長計議。”

    呂惠卿心中一凜,正要擇言阻撓,卻聽趙頊已說道:“韓維也是這麽個主意,朕昨日已令人傳旨了。”

    章惇忙頌道:“陛下聖明。”呂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黃蓮,張了張嘴,終是什麽也沒有說。他卻不知道,此時高麗使團早到了應天府,距汴京不過數日之程。是馮京暗中讓應天府留住高麗使團,等待石越來“陪同”進京。

    3

    熙寧八年正月。汴京城萬家同喜,舉城歡慶。在普通的老百姓看來,大旱過去,災民留在汴京的已經非常少,物價也漸漸平穩,一切又迴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樣。至於宋遼邊境紛爭,因為宋廷對談判的進程嚴格保密,禁止報紙報道,普通的老百姓,隻知道遼國的賀正旦使照舊來到汴京,大多數人都相信戰爭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但事實卻離此相距甚遠。宋遼之間的關係,正在急劇地惡化。

    先是契丹副使蕭佑丹不知什麽原因忽然提前迴國,然後自代州傳來消息,遼主對蕭素十分不滿,已經將其召迴,令另一個樞密副使楊遵勖來主持談判。隨後,蕭禧便向宋朝下達了最後通牒,要求宋朝在兩個月內做出最後的決定。

    與耶律乙辛關係密切的楊遵勖,對於挑起一場戰爭,沒有任何顧慮。耶律乙辛利用遼主對蕭素久而無功的不滿,進言換上楊遵勖,其目的就是要將“投石問路”之策演變成雙方都騎虎難下的局麵,最後挑起一場宋遼之間的戰爭。若非耶律濬的製約,這最後通牒的時間絕不會有兩個月那麽長。

    但宋朝君臣並不清楚遼國內部的權力鬥爭。便如蕭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軍未打到黃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難下定任何決心。他們的小算盤打得太多了。

    而更沒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場針對石越的陰謀,正在悄悄地發酵中……

    呂惠卿閉目養神著。他並不介意是戰是和,那不會動搖到大宋的根本。與石越不同,當時的精英們國土觀念並不強烈。不論是韓絳們,還是富弼們,他們從來都沒有國土神聖不可侵犯的觀念。他們的分歧,在於種族榮譽感的強弱不同,對形勢判斷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過呂惠卿也清楚,史官會讚美種族榮譽感更強的人,但他也無暇為此感到高興——石越即將抵達汴京;皇帝日前突然問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無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號,形勢會更加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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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來,呂惠卿睜來眼睛,見呂升卿已經到了門外,手裏捧著一疊東西,一臉興奮。“進來吧,又有什麽事?”呂升卿應了一聲,掀開珠簾,快步走了進來,笑道:“大喜之事!大哥看看這個——”一麵說著,一麵將手中的東西放到呂惠卿身邊的案上。“這是何物?”呂惠卿瞥眼望去,卻是一張揭貼,還有幾本小冊子。小冊子有一半舊得發黃,另有一半卻是新印的,封麵上都寫著“石氏家譜”四字隸書。他心中一凜,打開揭貼,細細看去,不由大吃一驚。“這是哪來的?”

    “汴京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這新的《石氏家譜》,也到處都是,倒是這份舊家譜,我費了點心思才從一個姓石的手裏買迴,為的是和這些新的對證一下前麵的,看看是不是偽造……”呂升卿麵有得色地笑道。

    “這竟是想置石越為死地!”呂惠卿悚然道,“這會是誰做的?”

    “管它是誰做的,這揭貼是說石越是石敬塘之後,一份族譜造得滴水不漏,在這節骨眼,真是天贈大禮!”

    “石敬塘之後並沒什麽了不起的。五代十國之後,不見得是天生的罪過,反而讓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貴。”呂惠卿指著揭貼,歎道:“最狠最毒的乃是這一段——說石越來大宋之前,先拜會過遼國貴臣,密約複國,為遼人所拒,才來大宋;又說石越之誌,非止是光複祖宗帝業,而是想建立一個括有漢唐疆土的強國,遼人識破其誌,才會拒絕,不料大宋竟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為大宋盡心盡力,若說他私通外國,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大宋好?這寫揭貼的看到了這關鍵,反說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來,石越的盡心盡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證了!此人才華,不在我之下,究竟會是誰?!”

    呂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參石越幾本,石越定然熬不過這一關。”

    呂惠卿聽到這話,霍然一驚,盯著呂升卿,見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歎了口氣,道:“萬萬不可!”

    呂升卿愕然道:“為何?”

    “此人竟是將我也算計在內了。我若出頭攻擊石越,人家定懷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誠心讓我們二虎相爭!”

    “難道,難道是王……”呂升卿跳了起來。

    呂惠卿點點頭,“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澤。除了他,還有誰有這種能耐,有這種毒辣?還有誰同時忌恨我與石越?又知道我素來忌憚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還能……僅憑這無憑無據的揭貼,皇上未必會殺石越,可縱然不殺,將來用起石越來,亦難免會心存疑慮,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絕了石越的進身之路。同時又給我下了一個餌,我若上鉤,借機對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臨死前反咬我一口,隻怕我也就從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覺得是王雱所為,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那我們就這樣放過石越?”呂升卿有幾分不甘心。

    呂惠卿思忖一會,忽問道:“你說這種揭貼遍布汴京?”

    “單相國寺就發現數十張,其餘各地,到處都有,開封府幾乎全部出動了,正在收繳。韓維剛剛坐上開封府,便碰上這檔事……”呂升卿幸災樂禍地笑道。

    “抓到人沒?”

    “一無所獲。”

    呂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擔心。事情鬧得這麽大,怎可能不傳到皇上耳中?這件事情,你切記不可以出麵。隻要輾轉托人去找鄧綰或唐坰,把這些東西交到他們手中。這兩人自會找自己相熟的禦史去對付石越。”呂惠卿輕輕啜了一口茶,閉著眼睛,悠悠道:“這次我不僅不攻擊石越,還會不痛不癢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觀幾乎是一路闖進桑府的,進到客廳,卻發現廳中除了桑充國外,還坐著幾個人,都是平素認識的。東邊第一個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長程顥,緊接著坐著的是守孝完畢剛迴汴京的歐陽發;西麵坐著格物院的正副院長沈括與蔣周。五人正談笑風生,似乎在聊什麽高興事。見二人不請而來,眾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師徒名份,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給五人行禮完畢,唐康便道:“表哥,揭貼你可曾見到?”

    他沒頭沒腦這麽一句話,眾人都是一怔,桑充國愕然道:“什麽揭貼?”

    唐康與秦觀對視一眼,知桑充國等人還不知此事。秦觀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桑充國連忙接過,隻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遞給在座眾人,傳閱一圈,眾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盡皆沉默不語。隻有程顥道:“這是陷害!”

    唐康點點頭,他年紀雖小,但行事已非常果決,此時隻是目不轉睛的望著桑充國,等桑充國說話。桑充國知道唐康是石越義弟,對石越非常敬服,這般作為,是對自己有見疑之意。他心裏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給石越,若石越要謀反,族誅之罪,他這“妻族”豈能逃脫?但唐康卻有不放心的理由——誰知道桑充國會做出什麽事來?表兄弟倆默默對視著,室中的氣氛頓時變得異樣起來。沈括與秦觀都是所謂的“石黨”,此事牽涉身家性命,自然關心。便是程顥、歐陽發、蔣周,都是聰明剔透之人,立時便明白了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這時一句話不對,唐康這等年輕氣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幹出什麽事來。

    歐陽發輕咳一聲,打著圓場笑道:“這不過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聞》斷不會是非不分的。長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報社之事,有程先生與我在,盡可放心。”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緊,王旁會護送妹妹來京,我讓家裏再多派人去便是了,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為子明辯汙——隻可惜,我沒有個好弟弟,否則倒可替我跑這一趟。”

    唐康聽到這酸溜溜的話,卻總算是放下心來,笑道:“弟弟替哥哥迎親,於禮不合——這程先生是知道的。小弟還有要事,就此告辭了。”說罷團團一禮,揚起衣袂,與秦觀轉身離去。

    桑充國望著二人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歐陽發知道他的心事,輕聲道:“但凡堅持理想者,難免被人誤會。”

    “我明白。”桑充國搖搖頭,“我隻是擔心子明。”

    “但願他能挺過這一關。”

    “一定能的!”桑充國對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還大。

    陳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幾艘官船逆水而行。岸邊行人遠遠望去,官船的儀仗上,隱隱約約寫著“龍圖閣直學士石……”、“高麗國……”這樣的字跡。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著金德壽,站在船頭,無限感慨:“我又迴來了,汴京!”

    金德壽是高麗國中受漢化較深之人。高麗國自五代時建國,便依著傳統請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來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開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斷賜高麗國王國書、文物。此時的高麗國王叫王徽,趙頊在給王徽的詔書之中,稱其為“權知高麗國王事王徽”,視同藩屬,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說四夷之中,宋朝對高麗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麗也是最心慕中華的。但饒是如此,高麗使者在宋朝境內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壽為最。他在杭州與官員唱和,在西湖學院與學生一起聽課,穿漢服,講漢話,儼然便是一個漢族士大夫。而對於石越這個二十餘歲的龍圖閣直學士、杭州郡守,金德壽更是非常的欽服。能夠與中原王朝聲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對於區區一高麗使者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榮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讓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內情的金德壽,更是受寵若驚。

    “大宋山河的壯麗,真是讓人讚歎!真不愧是中土上國。”金德壽站在石越身旁,指點兩岸風光,大發感歎。

    石越微微頷首,想起千年以後韓國與中國,不由平興感慨,便向金德壽詢問高麗國的風俗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問,金德壽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交談正歡之時,忽聽到岸邊有人唿喊道:“那是龍圖……學……石……送高……者……船……嗎?”聲音略顯稚嫩,隨江風傳來,隱約聽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頗為熟悉。石越連忙走到舷邊,循聲望去,卻見岸邊有二三騎隨著船前進,一麵有人便在唿喊。

    石越忙叫過護送的指揮使,指著岸邊,問道:“你聽得清岸邊那人喊什麽?”

    那指揮使連忙傾耳靜聽,半晌,方說道:“聽得在問是不是大人的船。”

    “問問他們是誰。”

    那指揮使忙叫過幾個士兵,一齊喊道:“這是石學士的官船,你們是誰?”一連喊了幾遍,才停下來,聽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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