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走多久,蕭禧便即按捺不住,自矜地看了身邊的精騎一眼,又問道:“劉大人見我大遼的軍容如何?”

    劉忱笑道:“契丹騎兵,天下聞名,然亦不過與我代州之軍差相仿佛。若較之諸班直、上四軍,隻怕要大遼皇帝的禦帳親軍方得比擬。至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神威,則是古今所無,隻恐貴國無器可比。”

    蕭禧也曾聽說過震天雷、霹靂投彈之名,這兩種武器,若真論威力,倒也不至於能左右勝敗,隻是當時之人,卻不免要駭於物聽,為傳聞所誤。加上河州之圍,瑪爾戩在震天雷、霹靂投彈之下,大吃苦頭,更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呂惠卿正是以此為借口,給陳元鳳敘功。蕭禧因隻是聞名,不知虛實,卻不願墮了自家威風,隻好強梁著說道:“似震天雷、霹靂投彈之類,隻怕多有誇大。”

    劉忱微微一笑,道:“貴使哪日出使汴京,問問瑪爾戩便知虛實。”

    蕭禧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連忙縱聲大笑,掩飾自己的窘狀,“劉大人辭鋒之利,真是不亞蘇秦。在下以前隻聽說南朝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的大名,不料劉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劉忱哈哈大笑不止,卻不作答。

    蕭禧明知若是相問可能會被他譏笑,卻又忍不住好奇,脫口問道:“劉大人為何發笑?”

    劉忱搖頭笑道:“某笑貴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賢士。似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那是天縱之才,劉某豈能望其項背?石、馬、蘇之輩,在大宋,也就隻有三人而已,若以劉某之才,大宋以車載,以鬥量,不可勝數。”

    蕭禧心知他故作誇大之語,不由得嘲笑道:“石子明、司馬君實、蘇子瞻,確是天縱之才,不過一在杭州、一在洛陽、一在嶽州,卻不知大宋朝廷為何如此處置天縱之才?若是三人在大遼,必然官居二府。”

    劉忱臉上微紅,嘴上卻毫不示弱,“古來賢君用人,必先試之州郡,再勞之部寺,進退以觀其誌,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為怪?!”

    蕭禧明明占理,卻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裏也不得不佩服。二人便這麽一路唇槍舌劍,邊談邊行,沒多久,登上一道小坡後,蕭禧執鞭指著前方,笑道:“大營便在那裏了。”

    劉忱聞言,連忙眺目遠望,這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隻見眼前契丹的營帳,竟是連營數裏、旌旗密布!他曾與呂大忠商議,以為遼國十萬大軍之說,不過是虛張聲勢,但眼前此景,單在馬邑,便至少有五六萬的大軍!

    他臉上依舊素然自若,與蕭禧一路談笑,心裏卻暗暗思忖:“遼人如此勞師動眾,怎麽可能是為了爭這數百萬貫的錢財,數百裏的疆域?難道他們竟另有所謀?!呂大忠道細作全然不知遼人十萬大軍在何處,卻又為何突然出現數萬之眾於距雁門寨不過百十裏的馬邑邊境?”他左思右想,卻總是不得要領,隻覺種種不合情理之處,令人生疑。自古以來,都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談判之先,能多知道對方一些底細,至關重要。此時突然見到這連營數裏的大軍,劉忱不得不三思。

    但遼人卻不肯給他細細思考的時間。蕭禧不斷和他東拉西扯,大營越走越近,沒多久,數百號角齊鳴,聲徹原野,隻見營門大開,兩列甲士荷戈而出,森嚴立於營門兩側,蕭素一身戎裝,率領帳下之官員,迎至營門。

    劉忱隻得收迴思緒,翻身下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蕭素如逢故交般地將劉忱等人迎入帳內,分賓主坐下。劉忱打量遼國眾人,卻還是蕭素為首,那個銀鎧青年為次,其次方是蕭佑丹與與蕭禧等人,心裏不禁暗暗稱奇。他與呂大忠猜測了許久,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個青年的身份。

    簡單的寒暄過後,蕭素突然便收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劈頭道:“貴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來,想是已答應敝國的要求了。卻不知何時交接銀錢,何時劃定邊界?”

    劉忱愣了一下,隨即知道這是蕭素先聲奪人之計,當下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某奉大宋皇帝之命而來,乃是不忍兩國七十年之邦誼毀於一旦。凡北朝先前一切指責,皆屬無中生有;索賠銀錢之事,猶為無理!願北朝皇帝陛下毋受興事之臣所弊,聽信讒言,啟無窮之禍。”

    蕭素登時把臉一沉,寒聲道:“南朝在邊境修繕城寨,侵占我疆地,還說什麽兩國七十年邦誼?我主本欲興兵討伐,念及先帝之盟,又以為南朝皇帝會念在兩國交好,停止挑釁之舉,才遣使交涉,不料貴使之意,竟是全不認賬!既是如此,又有甚好說的?!”說罷,作勢便要翻臉。

    劉忱卻毫無懼意,從容道:“樞使不必動怒,大宋若不重視兩國邦誼,何必遣某前來?隻是北朝所求,絕無道理。北朝說大宋修繕城寨便是挑釁,天下實無此理,各國修繕城寨,以備盜賊,不過平常之事,百年以來,宋遼兩國,都未曾間斷。以北朝所言之事,雄州外羅城,已修了十三年,昔日既無一言及之,今日如何便成挑釁?北朝既然不欲,吾主念及邦誼,已下詔停止修築;白溝館驛之箭樓城堡,亦已拆毀,屯兵亦已撤迴。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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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素一時語塞,不好再說此事,隻厲聲問道:“那貴國侵入我大遼疆界,又要如何說?”

    劉忱冷笑道:“宋遼兩國,向來以古長城為界,如何說侵入大遼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蕭素卻是知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賴不清,當下道:“公莫要混賴,遼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嶺土壟為界,未曾聽說以古長城為界。若以古長城為界,我武州豈不歸南朝所有了?”

    劉忱看了蕭素一眼,迴頭對隨從道:“取地圖來!”左右連忙取出地圖打開,劉忱指著代地邊界,對蕭素道:“樞使請看,此乃仁宗之時的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蕭素曬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圖!”

    不多時遼人也攤開一幅地圖,蕭素道:“劉公請看,此乃本朝十年前地圖,當時兩國疆界如此!”

    劉忱湊上前一看,遼人竟是在地圖上將代州與朔州交界的西部邊境,前推到了黃嵬山,與舊地相距數百裏!這黃嵬山正當要衝,在代州境內西邊一條官道附近,可以據此俯視陽武寨和樓板寨,直接威脅宋朝之原平乃至忻州。遼人之居心實不可言。

    劉忱見這地圖紙張甚新,墨跡未幹,顯是新作,自是遼人故意混賴。他本欲斷然拒絕,可轉念一想到這數裏連營,卻隻得強自忍耐,道:“這圖隻怕不是十年前之物。但既是疆界有爭議,倒不難解決,樞使遣一胥吏來代州,會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便知是非。”

    蕭素見劉忱語氣放緩,得勢更不饒人,道:“如此可是緩兵之計麽?我十萬大軍,每日空耗糧餉,哪裏經得起慢慢勘界?”

    劉忱正要說話,卻見身後一個士兵動了動嘴唇,欲言又上。他心上一動,走到那個士兵跟前,問道:“你可是有什麽要說的麽?”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小人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諸山,多數有分水嶺而無土壟,黃嵬山更是沒有土壟的。”

    這士兵聲音雖然不大,卻也是滿帳皆可聽見。蕭素等人隻顧漫天要價,想當然的以為凡山皆有土壟,卻不料黃嵬山偏偏沒有,這時被人揭破,好不尷尬。好在蕭素頗有急智,他不待劉忱說話,便搶先說道:“咳!我方才一時口誤,黃嵬山的確沒有土壟,而是以分水嶺為界。”

    劉忱豈能相讓,“隻怕黃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曆來分界,畢竟是古長城為準,若不然,為何又怕勘界?”

    蕭素惱羞成怒,怕案高聲道:“足下一步不讓,竟是為何?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嶺為界!”

    劉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聲高,閣下豈能指黑為白?”

    雙方談到此處,皆不願意相讓,眼見就要談不下去了。

    雁門山以南,西徑寨。

    夕陽西斜,似火燒的雲霞掛在雁門山的那一頭,呂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來走去,探馬報告馬邑一夜之間出現數裏連營之後,呂大忠已經下令代州各寨加強戒備。西徑寨中更是如臨大敵,士兵們手中的弩,都已裝滿了箭矢,全神貫注的盯著北方。這裏扼住了雁門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徑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數萬大軍,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究竟是疑兵之計,還是實有這支軍隊存在?”這個問題不斷的折磨著呂大忠,劉忱去了一天了,還沒有迴來,雖然呂大忠相信不會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負守土之責,卻不能不防萬一。

    “再派一撥人馬去五十裏外接應劉大人!”呂大忠向西徑寨寨主吩咐道。

    “末將即刻派人前往。”

    話音剛落,了望的士兵便大聲唿喊起來:“劉大人迴來了!劉大人迴來了!”

    呂大忠快步登上了望台,遠遠望見果然是劉忱一行人。他忙不迭地吩咐道:“快,開寨門,迎接劉大人!”

    宋遼在馬邑的第一次談判,沒有取得任何成果。雙方不歡而散,隻有約定擇日另行談判。但為此感到困擾的,卻絕不僅僅隻有劉忱和呂大忠。

    當晚,馬邑城。

    蕭素對銀鎧青年恭敬地說道:“殿下,這個劉忱,實在難纏。”

    他口中的“殿下”便是太子耶律濬。便聽耶律濬笑道:“此人勝在頗有膽氣。這本是父皇投石問路之策,試一試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蕭素卻心知並非如此簡單。朝中耶律乙辛原本是希望借機挑起戰端,以便他進一步掌握兵權的;不過遼主耶律洪基卻否定了輕率用兵的建議,定了一個投石問路之計。這個計策雖然未必是太子耶律濬獻的,但多半與耶律濬身後的蕭佑丹有關。

    蕭禧卻不知道這中間種種勾心鬥角,隻笑道:“可惜了布的那個疑陣,數裏空帳,佑丹兄的妙策卻沒有嚇倒劉忱!”

    蕭素笑道:“那倒未必無效,南朝一向畏懼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計,心裏卻總怕是真的。有了這番做作,劉忱雖然強梁,別人未必能如他強梁。”

    蕭佑丹背著雙手,心裏苦笑。這投石問路之策,無非是虛張聲勢,大聲恐嚇,趁火打劫撈些好處;又可看看南朝君臣有何等的膽色器局;最主要的則是防止耶律乙辛借機加深他對軍隊的控製,稱得上是一石數鳥之策。以蕭佑丹對宋廷的了解,他也知道好戲才剛剛敲鑼,但不知道為何,他心裏總有隱隱的擔憂,卻又不能確切的知道自己在擔憂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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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汴京皇城。

    當趙頊看到韓琦的兒子、戶部判官韓忠彥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麵前之後,終於不得不接受魏國公、侍中韓琦已經死了的事實。國失社稷臣啊!仿佛一根頂梁的柱子,就這麽轟然倒掉了。趙頊在這個時候,才真正感覺到韓琦對於宋朝是何等的重要。他心裏迴顧著韓琦的一生,仁宗朝抵禦西夏,主持慶曆新政,力保先帝承嗣;先帝英宗朝時,更是忠心耿耿,不惜得罪曹太後強迫曹太後歸政……雖然在自己繼位後,他反對新法,自己不得不加以貶斥,但是,韓琦對大宋朝,對趙家社稷,對濮王一係,都是有大功勞的!

    尤其在大宋朝遇到危機之時,如韓琦這樣才能與忠誠都無可挑剔的老臣,便是他趙頊可以信賴的對象。太皇太後還說讓他谘詢韓琦,但詔書尚在路上,斯人卻已西歸……趙頊亦不覺傷感,既是為韓琦,也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苦苦支撐卻依然孱弱的大宋朝!

    韓忠彥低泣著遞上韓琦的遺表,道:“先父臨終之前,知道北麵胡虜挑釁,陛下或會下問,留下遺表令臣代呈,盼能於國事有所裨益。先父遺言:不能再為陛下分憂,有負陛下之恩,請陛下善自珍重。”

    趙頊戚然動容,接過韓琦的遺表,慟聲道:“韓琦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是朝廷失一梁柱,社稷失一忠臣,朕失一肱股!”

    “陛下!”韓忠彥又是悲痛,又是感動,竟已是泣不成聲。

    趙頊默然提筆,沉吟了一會,寫下“兩朝顧命定策元勳之碑”十字篆文,令人賜給韓忠彥,沉聲道:“國難思良臣,惟韓琦當得起這十個字!”又對侍立一旁的韓絳、呂惠卿等人道:“追贈故司徒兼侍中、太師、魏國公韓琦尚書令,配享英宗皇帝廟,發喪之日,朝廷為之輟朝一日,以示哀悼!韓琦的喪典、諡號,交有司詳議,要備及哀榮。”

    韓、呂諸人連忙躬身道:“遵旨。”韓忠彥更是哭泣著拜倒在地,唿道:“謝主隆恩!”

    待韓忠彥退下之後,趙頊這才翻開韓琦的遺表,細細覽讀。韓絳在一邊窺見皇帝臉色,卻是眉毛時皺時緩,臉色似喜似憂,也不知道韓琦在表中說了什麽。差不多一柱香的時間,趙頊才放下韓琦的遺表,顧視眾人,道:“故韓侍中在遺表中說,北虜不足為慮,朝廷隻須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逞強,從容以對。又薦石越、司馬光、範純仁等數人,遼人素重司馬光之名,遣之使遼,必能不辱使命;又薦範純仁誌德純慮,可為禦史中丞、知製誥;石越稍加磨勵,可為……”趙頊說到這裏,想起韓琦在表中是說石越“可為宰相之備”,這時說出來卻多有不妥,忙改口道:“……可當大任!”

    趙頊從容說來,韓絳倒還無事,呂惠卿的臉色卻頓時微微變了一下。韓琦的遺表,分明是要把舊黨與石越結成更緊密的同盟。司馬光如若出使遼國,解決了當前的邊界糾紛,那麽以他的名聲,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順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為止,仕途之上,幾乎是一帆風順,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際,這兩人若同時入朝,皇帝會不會因此變心,那真的是難說了。更何況司馬光與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呂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為方今劉忱、呂大忠正與遼人會議,臨陣換將,實是兵家大忌,請陛下三思。”

    他話音方落,便見吳充已出列道:“陛下,臣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故韓侍中遺表所言,願陛下聽之信之。司馬光便不為使者,亦不可閑置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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