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搖搖頭,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險惡,你畢竟不懂。”

    “大哥,此事你卻是想岔了,我敢打賭斷沒有人會去害桑公子。”王昉星眸流轉,開玩笑似的說道。

    “哦,願聞其詳。”

    “其實原因很簡單,現今朝廷之上,舊黨正想盡全力攻擊父親,而支持變法的大臣們,則不免都想保住父親的相位,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願意節外生枝,去攻擊桑公子,平白無辜把桑公子背後的石越推到敵人那一邊去;且如今二十萬災民聚集京師,桑公子救濟災民,讓災民們感恩戴德,若攻擊桑公子,必然招致眾怒,朝廷為了穩定民心,隻怕就要拿此人之頭來安撫百姓。大哥小看了白水潭背後的力量,當今朝廷的公卿,有幾個人家裏沒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學?有幾個人沒有去白水潭講過課?陷害桑公子,不吝於同時得罪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說是羽翼漸成,無論是誰,都應當知道白水潭隻可倚之為援而不可圖。”王昉娓娓說道。

    王雱聽到這番議論,驚訝地張開了嘴,半晌才歎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兒之身,否則你定能勝過石越。”

    王昉見自己這個哥哥,時時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裏也不由歎惜,道:“石越或許了不起,不過未必是真英雄。我雖在閨閣之中,也聽說過他不少行事,總覺得他少了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然。”

    王雱聽到這話極是順耳,不禁笑道:“若說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氣慨,當今天下,也便父親一個人有。縱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父親卻是從沒有退縮妥協的。”

    王昉略帶自豪的點了點頭,不過她的心中,卻還有個念頭:“有這種決然氣概的男子,未必隻有爹爹。”

    10

    王旁並不知道此時他哥哥和妹妹在談論著什麽,在王家眾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屬於較簡單的一個人。

    此時開封府,除了官府設的粥場之外,影響最大的,就是設在白水潭學院和大相國寺的粥場了。而一般的災民,更願意去白水潭學院。因為伴隨著災荒而來的,不僅僅隻有饑餓,還有疾病,在白水潭,學生們會相對比較認真的照顧病人,畢竟很多師生都同時粗通醫術。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災民,幾乎有兩萬多人,占到汴京災民的十分之一,學生們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動前來幫忙,不過除了學生之外,像王旁這樣願意來幫忙的官宦子弟卻並不是太多。

    王旁並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他覺得在這裏幫助那些災民很有滿足感。但也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有一次,幾個災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後,竟然撲通跪下,哭著求他:“公子,您迴去求求丞相,不要變法了!不變法,老天爺就不會怪罪了——”他當時就滿臉通紅,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幸好晏幾道過來,把那些災民拉開。以後他再也不敢輕易讓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來,都為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

    不僅僅是災民,有些學生,甚至連那個鄭俠,都會用異樣的眼睛看他。這些讀書人自然不會象那樣災民一樣跪下來哭著哀求,但是他們會用眼神和神態來表示他們的意見,這更讓王旁受不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是桑充國與程顥提出來的口號,他能夠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桑充國滿含著眼淚,要求白水潭的學生們有一顆“仁者之心”,去主動幫助那些受災的百姓:“我們不應當把責任推給朝廷,不必去問官府做了什麽,而要先問我們自己做了什麽!我們有自己的責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讀聖人之書,要有聖人之心,我們白水潭的學生,要對自己的良知負責!”在那一刻,王旁覺得桑充國真的很了不起,難怪有人把他和石越,並稱之為“雙璧”。他曾經聽到過程顥對桑充國的評價:“勇於有為!”

    “小心點兒,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遞給一個顫微微的老人,暫時收迴自己的胡思亂想。

    老人掙紮著想要起來給他叩頭。“折福呀,折福呀,讓這些天上的文曲星來送東西給自己吃。”旁邊有人喃喃說道。王旁又覺好笑,又覺可歎,一麵攔住老人,輕聲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會兒我過來拿碗。”說完便連忙走開。憑經驗知道,如果他不走開,這個老人是非要叩完頭才敢吃的,對讀書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象。

    因為桑充國要求所有的碗筷都要用沸水煮過才可以再用,他便準備去另一個地方收碗筷,不料剛剛走了幾步,便見桑充國和晏幾道連袂而來,身後跟著一個麵黃肌瘦、怯生生的小女孩,一步不離桑充國左右。桑充國顯是幾天沒有睡了,眼窩深陷。

    “長卿、小山,有禮。”

    “二郎,有禮。”桑充國笑道。

    “你們這是去何處?”王旁隨口問道。

    桑充國和晏幾道對望一眼,苦笑著搖搖頭,晏幾道從袖子中抽出三份報紙,遞給王旁。

    王旁每天都過來幫忙照看災民,已經幾天沒有看報紙了,這時候伸手欲接,卻發現手上沾滿了米漿,不由不好意思地笑著伸出手掌,在二人麵前晃了晃。桑充國和晏幾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學他的樣子,伸出手掌來晃了晃,這些公子們平日裏白淨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滿了米漿之類的東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湯水的漬跡,也不禁哈哈大笑。心裏更不顧忌,用沾滿米漿的手打開報紙,原來是《新義報》、《西京評論》、《諫聞報》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訐的把戲,隻不過此次是《西京評論》和《諫聞報》細數王安石執政以來的天災異象,把這次天災的責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似乎隻需罷王安石、廢新法,那麽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諫聞報》更是強烈唿籲召韓琦、富弼、文彥博、司馬光迴朝。而《新義報》又免不了對此冷嘲熱諷一番,嘴仗打得不亦樂乎。

    王旁撇撇嘴,不屑地說道:“滿篇罵來罵去,沒有半句提到如何救災。”

    桑充國苦笑道:“災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辦法,遲早會出大事。”

    “這也無法可施。長卿你也已經盡力了。”王旁安慰道,站在他的立場,的確認為桑充國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了不起了。

    “長卿和程院長商議了一下,《汴京新聞》也要表個態。我和長卿現在迴報館寫評論。”晏幾道解釋道。他其實更無主張,不過以他的性格,桑充國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對的,他也就沒什麽選擇了。

    11

    趙頊無力的坐在龍椅上,失神地望著門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給太皇太後、皇太後請安時,兩宮太後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兩宮太後已經知道現在京師流民聚集,黃河以北地區的災情愈來愈嚴重了。

    “官家,當初祖宗托夢,沒有采信,已是大錯。自古以來,上天降災,必是政事有不對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還有何事?何況百姓流離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剝百姓的原因!官家,你就廢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經使天怒人怨。如今災民聚集京師,百姓們都認為是新法的過錯,萬一有人挑唆,以清君側為名,激起大變,那該如何是好?不若先罷了王安石,給他一個大郡做地方官,安撫百姓要緊!”

    “官家,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官家……”

    “廢掉新法,罷掉王安石就能沒有天災嗎?”趙頊喃喃自語,他心中充滿了迷惘。“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廟禱告時,他曾經很堅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變法的,否則的話,二聖為何會托夢給石越提醒災害的到來呢?隻恨沒有聽石越的話,沒有做到有備無患。

    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覺得新法可能的確錯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說,新法盡是利民的,那麽百姓們的儲存應當增多,即使是災荒,哪裏又會有這麽許多的流民出現?攻擊王安石的奏折,堆滿了禦案,《諫聞報》公開請求召迴司馬光等人,罷免王安石;《西京評論》列舉了王安石執政以來的種種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惹得天怒人怨了嗎?

    “朕錯了嗎?”趙頊的信心堤防,已經漸漸鬆動。

    “官家!”李向安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趙頊心裏一個激靈,立時恢得了皇帝的威嚴,冷冷問道:“有何事稟報?”

    “王丞相、韓丞相求見,還有,今天的報紙……”李向安一麵說一麵把一疊報紙雙手遞到禦案之上。

    趙頊微微頷首,道:“宣兩位丞相進來吧。”說完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瀏覽,李向安因為和石越交好,又經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疊報紙,總是會刻意把《汴京新聞》放到上麵,果然皇帝每次順手拿起的,首先總是《汴京新聞》。

    趙頊本來不過是想隨便瀏覽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間之情才不會受大臣蒙弊。不料幾篇文字躍入眼簾,立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議論而不知事有輕重緩急者,《西京評論》、《諫聞報》諸君子也。諸君子陳義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學,光大於今日,而不知國事艱難,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務是何事?今日之急務,非罷丞相、廢新法也!二十萬流民聚集京師之地,若官府不加體恤,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過、新法是否當廢,待災情控製,百姓安頓,朝堂之上,再議論未遲。今日之大宋,須當官民一心,共體時艱;朝野共棄前嫌,賑濟災民!而非互相攻訐,推卸責任也。……

    這段話可謂深中趙頊之心,他心裏微微讚歎:“這才是識大體的話。”又繼續移開視線,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沒有注意王安石、韓絳已經進來,恭身站立在下首,隻是不敢打擾皇帝的興致。

    ……充國布衣也,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位雖卑,其心不敢忘國憂。諸大臣皆食朝廷俸祿,深受皇恩,豈可不知此意?諸大臣之榮耀,皇上所賜也;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國家艱難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諸大臣若不知體惜聖心,同心合力,賑災救民,不知於心何安?!……

    趙頊一口氣讀完,不由暗暗歎道:“事急見忠臣,桑充國如此痛責朝廷大臣,是為國而無暇謀身了!可惜滿朝大臣,卻沒有幾個識得大體的。”他抬起頭來,發現王安石和韓絳已經進來,當下便把報紙遞給二人。

    二人讀完之後,王安石卻不便說話,隻韓絳道:“桑充國確是至誠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糧數萬石,在白水潭學院開設粥場,救濟災民。又親自帶著一幹學生,去遊說開封府的富豪貴人,要求有錢人捐糧捐錢,齊心合力救濟災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麵前說他有非常之誌,被臣痛聲駁斥……”他知道趙頊此時對桑充國頗有好感,便順著皇帝的意思,誇讚起桑充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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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之誌?”趙頊不由一怔,冷笑道:“別說桑充國一介書生,單論白水潭數萬學生,便沒有謀反的理。自古以來,一群書生忠君愛國是有的,一群書生謀反,那是聞所未聞之事!隻有恆、靈那種昏君,才相信那樣的事情。”

    韓絳對皇帝的這種曆史觀心裏頗不以為然,嘴上卻道:“陛下所說,自是正理。似這種為朝廷分憂之事,少不得便會有小人看不過眼。”

    趙頊點點頭,轉過頭問王安石道:“二位丞相一起來見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宦官走進來,叩首稟道:“陛下,銀台司急奏!”

    “呈上來。”

    那個宦官連忙把一份奏章和一個卷軸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遞上。

    趙頊讓李向安接過來一看,卻是監安上門鄭俠所寫,他心中奇怪,不知道銀台司急急忙忙遞上一個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當下將前後文略去,隻挑著緊要的句子看:“……去年以來,秋冬亢旱,兼以蝗災,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俱死……災患之來,莫之或禦。乞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原來卻是道災情、要求救災的奏折,所謂“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乃是要求廢除新法的委婉說法。趙頊本來看這樣的奏折已經看得煩了,心下倒也不以為意,不過這次上書之人,卻頗有膽色,說什麽“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而且區區一個監安上門,更讓趙頊有點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數米長的圖畫,圖上畫了許多災民,盡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災民,有些在吃樹皮,有些趴在地上哀號,有些在賣兒賣女,有些慘死路邊……畫家工筆極為傳神,每幅圖畫之旁,都有小楷注釋,圖畫之右,赫然寫著《流民圖》三個字的行書。

    趙頊才看到一半,就已經感覺慘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強抑著情緒,看到三分之二,終於控製不住,將圖一把抓起,丟給王安石、韓絳,顫聲問道:“此圖的內容,可是真的?”說完之後,眼睛死死的盯著王安石。

    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鍾,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中,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正欲設辭分辯,不料王安石已經跪下,慘然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間百姓的慘狀。”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大吃一驚。天子在九重之內,外麵是個什麽樣子,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辭,也並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過的曆史書,是說新黨百般抵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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