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流民並不難,兩浙路本是產糧之區,自錢氏起,這裏太平之世便遠長於別處,百姓家家都有餘糧,一歲之災,再加上官府賑濟,斷不至於有流民的。”

    “子柔說得不錯,何況子瞻隻管杭州,這裏還不到杭州境內。隻是自過太湖以來,田地裏莊稼稀零,許多的田地幹沽,那麽災情就算得到控製,情況也絕不樂觀。”

    “不錯,學士,你看那邊,若在彼處蓄水,自可以灌溉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無餘力,而官府卻殆於組織之故。”陳良一邊說一邊歎氣,若非在馬上,幾乎要跺腳了。

    “大哥,天子既將這一方托負給你,你須得救這一方的百姓。”梓兒一向深信石越無所不能。

    “放心吧。不過眼下也隻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韓梓兒。

    其時杭州戶口約二十萬,石越早先查閱典冊,知道全國戶口千餘萬,成年男丁三千餘萬,平均每戶男丁將近四人,而杭州雖然有戶二十萬,男丁卻不到三十萬,平均每戶不到兩人,因此知道此處風俗與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戶立業,又民間風俗趨利,富庶雖然不及揚州,卻也往往過於北方。石越本以為蘇軾在杭州為官幾載,據說浚清西湖,興修水利,簡政寬民,頗有治聲,唐家在淮浙一帶也是經營數年,自己上任之後,便可有一個好的基礎,真正有一番的作為,不料人還沒有進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樂觀。

    眾人一路行來,杭州城北門終於漸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漸漸熙攘,司馬夢求知道一行人既帶著女眷,似石夫人這樣的身體,斷然耐不得緊趕的,因揮鞭指著前處一酒旗飄揚之處,笑道:“學士,我們不妨在那邊歇歇馬。”

    石越點點頭,道:“也好,隻不過不要驚憂了百姓。”

    “我們理會得。”一邊約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個路邊的小店趕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這才發現杭州畢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別白水潭學院一邊,酒樓林立,繁華不遜城區,而這裏距杭州城不過數裏,卻不過簡單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給行人解乏罷了。如石越這麽一行浩浩蕩蕩的,別說不驚擾,就算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江南人物,雖然是市井小民,長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見到四五輛馬車,外帶十數匹人馬停在店前,連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著光鮮,自然知道非富即貴。店主連忙小跑過來,對跑在最前麵的侍劍做了個揖,說道:“官人可是要歇馬嗎?”

    侍劍聞言一怔,杭州官話與汴京官話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來這個店主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麽官人,我是書僮,來你們這兒,自然是要歇息的,不過……”見慣動則占地數畝,樓上樓下內房外房這樣的大酒樓的侍劍,看到這個店子,不由直皺眉。

    店家雖也聽不懂侍劍的話,但察言觀色,便知道自己弄錯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這一群人,又看看店裏坐的客人,臉上也有難色。

    這時石越已驅馬過來,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賢主人貴姓?”

    店主愣愣地看著石越,不知道他說什麽。

    司馬夢求知道他不懂,笑著用杭州話說道:“我家主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叫蘇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為難,隻須找一兩張幹淨點的桌子,給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們手裏,倚著馬休息一會兒就好,我們坐一會兒便要進城的。”

    石越聽到二人的對白,笑道:“純父的越語說得不錯呀。”

    “見笑了,此前亦曾遊曆至此。這邊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會說官話的,便是聽也聽不太懂。”

    二人說笑之間,蘇阿二已經收拾了一張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邊坐了。司馬夢求點了幾個菜,石越隨便吃了幾口,便把蘇阿二叫了過來。

    “這位官人,可是飯菜不合口味?”蘇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馬夢求一眼,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飯菜甚好。叫你來隻是想問你幾件事,你盡管直說,隻要不撤謊,完了便賞你。”

    “官人要問什麽隻管問便是,小的無有不說的。”

    “那就好,我問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蘇阿二頓時臉色一黯,答道:“哪裏有什麽收成呢,過節以來幾個月沒有下過雨,除了溝渠邊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幹死了,後來下了一點雨,蘇知州從淮南買迴來‘百日熟’叫我們補種,還是死了一半以上,大夥全指著剩下的那點收成,還不知明年一年要怎麽過日子。”

    “明年,我說店家,你用不著擔心。你看這份報紙上說的什麽……”旁邊一個客商顯然是聽到二人的對話了,忍不住插嘴說道。

    “怎麽能不擔心呢?報紙上說什麽,也不能變成糧食。”蘇阿二歎了口氣,他倒是見過報紙,倒也並不覺得稀奇。

    石越和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司馬夢求對那個插嘴的人笑道:“這件仁兄,你那是什麽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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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個是中書省政事堂親辦的《皇宋新義報》,你看這裏,說蘇公即將調任嶽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賣弄著。

    “啊?”旁邊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坐不住了,“蘇知州可是好官,調走了明年的日子隻怕更加艱難。你居然還說不用擔心!”

    “瞎……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麽?”

    “是誰?”

    “小石學士!”

    “怎麽可能,造謠!”

    “就是,小石學士是天子身邊的紅人,怎麽可能來杭州?”

    “分明是亂說!”

    不信任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人漲紅了臉,冷笑道:“你們知道什麽,鄉野村夫!這是《皇宋新義報》的消息,白紙黑字,三個狀元公主筆,還會是假的?”一麵對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遠遠行了個禮,說道:“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讀書公子,你們做個證,說我說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三人相顧莞爾,這些人隻顧高聲爭辯,石府的家人、隨從、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團。

    陳良忍住笑,說道:“真假且不論,隻是為何說小石學士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呢?”

    沒等此人迴答,早有旁人說道:“這位先生可就問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學士來了,自然不用擔心。小石學士是左輔星下界,要風便有風,要雨就有雨,區區小旱,算得了什麽?怕的就是官家怎麽肯放小石學士來這東南邊遠之地!”

    石越等人聞言,不禁絕倒。

    不料蘇阿二也正色說道:“幾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歲做到學士,就是文曲星也沒這般厲害的。”

    “不錯,不但文章學問好,而且還能做震天雷,我聽說在汴京演武,當場炸死幾百個契丹人,遼主嚇得要寫降表!”這人一邊說一邊咂舌,以示驚訝佩服。

    石越見到此人形態,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噴了出來,司馬夢求和陳良還能端莊,侍劍卻早已笑得打滾。那些家人彼此傳話,這裏麵說的話早已傳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團。

    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見到這個情景,心知古怪,又聽眾人說話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試探著問道:“幾位官人都是從汴京來的吧?難道這說的是假的嗎?”

    司馬夢求笑道:“我們可不知道真假。隻不過震天雷並不曾炸死幾百個契丹人便是……”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外麵馬聲嘶鳴,又有人叫道:“還不迴避?彭使君駕到,閑雜人等讓開!”

    石越訝然望了陳良一眼——使君是宋人對知州的別稱,這是在杭州境內,前任知州是蘇軾,現任是他自己,又哪來一個彭使君?

    卻聽陳良低聲笑道:“這多半是有人過稱官職——學士有所不知,其實本朝官員過稱官職也是常事,隻不過此前朝廷曾經嚴令禁止過一次,所以在東京官員們還比較收斂,不過地方上,卻依舊是屢見不鮮的。有些是下人諛稱,有些幹脆是官員自己要求如此,這種事也不算少,所以即便是上官聽到,也不以為怪。這‘彭使君’的話——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簡,仁宗朝翰林學士彭乘之族弟。”

    司馬夢求啞然笑道:“可是‘當俟蕭蕭之候’的彭乘?”

    陳良點聲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說的是仁宗朝的一個典故,彭乘做翰林學士時,有邊臣希望迴朝見見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涼就可以動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詔批答:“當俟蕭蕭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時之間哄笑士林,被天下人傳為笑柄。似司馬夢求等人,對這種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石越卻未免要不知所雲了。

    司馬夢求知道石越對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說到彭幾彭淵材,想必是知道的,這三彭正是一族,彭淵材似是族叔。”

    “彭淵材,可是剃眉之彭淵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來彭淵材以布衣遊曆京師,最是有意思的一個人,他和曾布頗有交遊,石越自是知道此人。這位仁兄在廬山太平觀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樣,為人最是滑稽迂闊。曾布因為他通曉諸國音語,向石越、桑充國推薦,讓他在白水潭學院講博物,他卻常常喜歡談兵事,講大話。一次和人說:“行軍駐營,每每擔心沒有水,近日我聽到一個開井之法,非常有效。”當時他住在太清宮,人家就逼他一試,結果無可奈何之下,這位仁兄便在太清宮四周四處挖井,挖了無數個洞,一滴水也沒有出來,讓太清宮的道士們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裏,自誇有咒語驅蛇之法,不料話音未落,就出來一條大蛇,某人便讓他驅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處跑,末了不忘告訴人家:“這是你們家的宅神,驅不得。”於是白水潭的學生每每嘲笑他說:“先生雖然是布衣,卻有經綸之誌,談兵曉樂,文章都不過餘事罷了,隻是挖井、驅蛇這兩件事,實非先生所長。”彭幾怒目相向,道:“司馬遷以酈生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六國事不對,竟不在其本傳裏記載,而在子房傳中記載,這是隱人之惡,揚人之美。有這樣的好樣你們不學,反來說人挖井、驅蛇之事!”如此種種笑談,往往傳遍京師,當日範翔在石越門下行走之時,經常拿來做笑柄,所以石越一聽到彭淵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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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種事情,司馬夢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齊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裏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來想知道這彭簡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樣有趣,二來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實是要職,任何公文,若無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實際上是和自己這個知州互不隸屬的並列行政首長。因此他也有意打好關係,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麵竟然傳來吵嚷之聲,其中還有幾個人的哭聲。

    石越不禁臉色一沉,對侍劍說道:“去看看怎麽迴事。”

    司馬夢求怕侍劍少年生性,反滋事端,連忙站起身來,道:“讓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來,真正大吃一驚!石府所有家人,一個個臉有怒色,張弓搭箭,瞄準一個穿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邊的官兵也已執刀在手,虎視眈眈。

    “石梁,怎麽迴事?”跟隨石越來杭州的家人,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過來,行了一禮,兀自滿臉怒容,道:“先生,這個官兒不講道理,竟敢要我們迴避,險些衝了夫人的車駕。那些百姓迴避遲了,便挨了鞭子,連我們的人也挨了兩下,這是官道上,哪能容這麽橫衝直撞的?!”

    司馬夢求聽到衝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夫人沒事吧?”

    “沒事,小的們護住了。”

    “那就好。”司馬夢求放下心來,冷冷地喝道:“讓我們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體統,又不是賊匪,怎麽敢和官兵動兵刃?!”

    石梁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頂撞,策馬過去,高聲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臨管治,禦下頗嚴,這時既然傳下令來,眾人心裏雖然憤恨,卻也不敢說什麽,隻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邊那個官員卻以為這邊畢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臉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馬夢求卻不理他,隻冷冷對石梁說道:“石梁,府上的規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這時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規矩,躍下馬來,跪倒在地,道:“請先生恕罪。”

    “你保護夫人,本沒有錯。不過事情既然過去了,就應進來通報,居然敢和官兵對陣,你好大的膽子!家有家規,要麽你自己認罰,要麽把你開革了,你所作所為,與石府無關。你自己選吧。”

    “小的甘願認罰。”

    “那好,來人啊,先把石梁給我綁了。”司馬夢求喝道,便有兩個家人過來,把石梁給捆結實了,拖到一邊。

    那個官員看到這邊做作,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識趣,隻要把這個沒法沒天的小子交給本官,本官看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也不為難你。”

    司馬夢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請教席下[73]名諱。”

    “大膽,我們家使君的名諱也是你問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嗎?還是不識字?”

    司馬夢求冷笑一聲,找到儀仗中寫有官職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來是彭監州,失敬了。”

    監州是對某州通判的簡稱,聽到對方如此稱唿,彭簡心中不悅,用鼻孔“哼”了一聲,騎著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還禮。

    司馬夢求也不管他,又彬彬有禮地說道:“彭監州衝撞本府車駕,想來我家主人不會見怪,隻是如果一直騎在馬上,不肯下馬,隻怕多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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