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聽到這些話,就知道皇帝有意保護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無疑可以大大減輕災情的危害,不禁大喜過望,立時拜倒,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馮京、吳充對於這件事,本來已經沒什麽主張可言,但眼見對石越有利,又是皇帝親口提出來的,不用怎麽樣權衡,也就立即隨聲附和。

    王安石和韓絳卻不免蹙起眉頭。方才之事,韓絳深知皇帝的脾氣喜惡,因此他倒並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宜趕盡殺絕,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裏也覺得若要置石越於死地,未免過分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意替石越求情,不過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處分石越之時,再出頭做個好人,示恩於石越。二人雖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讓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對於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進行一點感情投資,就算是王安石,也不會拒絕不做的。不料說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顯的眷顧石越,如此處分,實際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斷了。二人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見,就聽到今日自從石越踏進集英殿之後,就一直攻擊石越的呂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聲說道:“陛下如此處分,不失為萬全之策。”王安石對於自己這個學生,頓時大跌眼鏡,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呂惠卿在想些什麽。

    孫固厭惡地看了呂惠卿一眼,心裏罵道:“小人!”但是他畢竟不是言官,皇帝沒有問到,不能隨便攻擊大臣,因此並不做聲。蔡確心裏一麵冷笑,一麵暗暗把這件事記下,留著以後對付呂惠卿時翻老賬,好說他希合上意,左右搖擺,現在卻也並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要等著聽王安石說什麽再判斷自己怎麽做了。

    隻有韓絳悄悄打量呂惠卿幾眼,暗讚一聲“精明”,他用眼角偷覷皇帝,果然趙頊在輕輕點頭,顯然心裏讚賞呂惠卿果然不愧“賢人”之稱。攻擊石越,自是為了趙家的江山;而讚成早做準備,同樣也是從公義的角度來考量……

    知道皇帝心思的韓絳,正在考慮是立即附議,還是等王安石表態之後再說話。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地說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寬剩錢,國庫要少一大筆收入,西北軍費日費千萬,若不從內庫借點錢,入不敷出,隻怕難免。”他公開叫苦,完了還不忘揶揄一下呂惠卿:“呂學士同知司農寺,居然一力讚成,看來司農寺以後不必向內庫借錢了。”

    呂惠卿暗罵曾布,卻隻管做出充耳不聞之狀。石越心裏暗暗叫苦,不管出於什麽樣的原因,曾布這時候在操作層麵叫苦,必然再次打擊自己提前救災的主張。引出來的連鎖反應,現在已經難以預料了。他自然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做得相當的拮據,因為國家本來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財政,有一個非常吊詭的事情:皇帝另有一個內庫,和三司使、司農寺同管天下財政收入,雖然宋代的皇帝並不亂用錢,這個金庫的錢主要是用來做軍費,而且國庫用度不足時,可以向皇帝“借錢”,但是在賬目上,號稱“計相”的最高財政官曾布,卻是不知道國家到底有多少錢的。因此他計算起國家的收入之時,未免更加的顯得少了。有點心痛銀錢的曾布一方麵顧及到皇帝的態度和石越的私交,不願意鮮明的反對,一方麵卻不能不表明態度。但客觀上,對石越卻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點了頭,心裏十分讚許曾布說了很實在的問題。但同時他不免也有點傷腦筋:理財、理財,幫國家理好財,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負。用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打亂既有稅收政策,直接影響國家大筆的財政收入,對於王安石來說,的確難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態度也不能不考慮。沉默良久之後,王安石終於開口說話:“陛下,臣以為此事影響太大。要麽相信石越,暗中準備救災,要麽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亂變法的進程。拿定一個主意,方好辦事。臣是不信怪力亂神之語的,太祖、太宗皇帝,沒有托夢給一個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話音剛落,蔡確也立即跟進,說道:“陛下,臣也以為此事亦有欠周詳。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麽無疑是說石越說的,都是真的。萬一不中,史官之筆,後世之譏,不可不懼!”

    孫固也斷然說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詔!”

    石越眼見又是一片反對之聲,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蔡確憤然說道:“中丞奈何隻懼後世之譏,而不顧百姓生死?”

    蔡確冷笑道:“我非是不顧百姓生死,隻是不願因為妖言而動擾朝政。”

    “萬一明年真有旱災,不知道對那遭災的百姓,中丞心裏會不會有愧!”石越的這些話明著是對蔡確說,實際上卻是說王安石聽的。他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王安石,心裏很清楚,無論多少人反對或支持,關鍵還在王安石,隻要拗相公點點頭,萬事自然通行無阻。

    但王安石卻默然不語。石越不由有些急了,也不再去理蔡確,直視王安石,說道:“相公,國家之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豈能不顧百姓之生死,隻管做守財奴?”

    王安石淡淡地看了石越一眼,對皇帝說道:“臣豈是守財奴?臣隻是幼守聖人之訓,不敢語及怪力亂神。若能確知明年有旱,便是暫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孫固不待石越相問,也朗聲說道:“守道而死,好過無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聲:“好個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無辜的百姓!”他說話也越來不越加辭色,惹得孫固脖子都紅了。

    馮京眼見事情剛有挽迴的餘地,不料曾布一開口,事情又是急轉直下,心裏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地說道:“現在要斷定真假,實在不可能。臣以為陛下所言外示以寬,內為之備,最是英明。這種種措施,假各種名義頒布便可。財政之拮據,朝廷節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執政此言,是沒有是非曲直的說法。臣以為石越上此言語,不能不處分。而這虛無飄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檢視倉儲,以備非常,是有司之責,亦不必特意申明。實則臣以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禍亂,才隻是開始!”孫固冷冷地反駁。

    這句箴言背麵的含義,讓石越都打了冷顫。

    集英殿外,細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傳入殿中,所謂“大旱”的說法,愈發的顯得遙不可及。趙頊用目光巡視自王安石以下諸臣,眼見本朝最高權力中心的臣子們,大部分都是反對著石越的主張,僅有的幾個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的樣子。那真的不過是石越的噩夢嗎?趙頊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石越總是對的”的思想,這時候讓他做出一個和石越的主張完全相反的決策,竟不由得要猶豫不已。

    然而此時集英殿內,無聲地迴響著孫固那固執的聲音:“臣不敢奉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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