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是皇上賜婚,王丞相家的小娘子?”秦觀風流人物,對於這種軼聞,一向很有興趣,他沒注意說到這個話題時,那個在旁邊彈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覺察的豎起了耳朵。

    段子介卻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很是驚訝,“啊?是王丞相家的小娘子?”

    秦觀見他全無所知,便索性和盤托出:“據說太皇太後也想給石學士賜婚哩!濮國公家的清河郡主!但我還聽到有人傳說,皇太後認為郡主家尚有長姐未嫁,郡主也不到出閣之齡,所以做罷,但太皇太後還讓人傳諭濮國公,讓他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親。”

    段子介這才知道事情錯綜複雜,自己竟然毫無聽聞,便向秦觀詳細詢問起來,秦觀聽到無數的流言閑語,此時索性一並說出:“我還聽說皇上要將王家小娘子嫁給石學士的心意很堅決,已經指了曾布曾大人為媒!”

    “啊,”段子介卻是對王安石不滿的,聽說自己敬仰的石山長竟然要娶他的女兒,竟頗有幾分不樂意,“那也隻有娶王家小娘子了!”

    “可這也不一定,我聽說石學士府上的教習說,石學士心儀是桑山長的妹妹,桑家小娘子,他不願娶郡主,也不願娶王丞相家的小娘子。”這事秦觀其實是聽田烈武說的,田烈武因為教唐康、侍劍射箭的緣故,常得以出入石府,竟掌握了第一手的消息。“不管是誰,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卻是何事?”段子介問道。

    秦觀笑道:“那便是石學士要成親了,這總錯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這果然是錯不了的。為了這件事,可以浮一大白。”說著舉起酒來和秦觀碰杯。

    秦觀也微笑著舉起酒來,以示慶祝,這酒尚未入口,就聽到那邊廂琵琶的聲音“錚”地劃過一道破音,顯是彈琴者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跑了調。秦少遊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點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何況這麽明顯的錯誤。他奇怪的看了那個歌女一眼,問道:“鶯兒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個叫鶯兒的歌女見秦觀相問,連忙斂身道歉,低聲說道:“奴婢該死,請二位公子恕罪。”

    秦觀笑道:“恕罪無妨,不過總得有個緣故。我和段兄聽得在理,自然不會怪你。”

    “這……”鶯兒遲疑的看了兩人一眼,不敢做聲。

    段子介笑道:“鶯兒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軒有名的,今日顯是有心事,有什麽事情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們也能幫到你。”

    鶯兒歎了口氣,迴道:“隻怕這樁心事,二位公子也幫不了。”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觀心思靈轉,想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取笑道:“難不成我們在說石學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麽?”

    他這句話說得鶯兒啞然失笑:“奴家哪裏敢存那個癡心妄想。二位公子相問,倒也不敢相瞞,奴家這樁心事,是為一個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鶯兒苦笑一聲,歎道:“本來似我們這樣的風塵女子,是應當少一點癡心的。不過我這個姐姐,生來高傲,平素便是王孫公子,也未必願意多瞧幾眼,可真要喜歡上了一個人,也就傻得什麽都不顧了,也不去論對方身份高貴,並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飛蛾撲火一般,到頭來隻讓我們看得心疼。”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她這番話雖然沒頭沒腦,但二人卻也立時便知道她說的正是楚雲兒了。京師無人不知碧月軒的楚雲姑娘是石越紅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傳出來,桑梓兒還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還未必沒有希望,家裏又是千人哄萬人疼,更兼有一個石越送去的阿旺專門陪她開解,掛著的心事終究有限。楚雲兒卻是明知沒有希望,但心中卻也沒辦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腸百轉,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時和碧月軒的女孩子相處極好,在姐妹中人緣很好,因此這些女孩子看到她這個樣子,心裏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對歌女們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雖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視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歌女們也有自己的愛憎,這本是那時候許多男子最常見的心態,因此聽鶯兒說來,一來理解不了,二來也沒覺得是個事情。秦觀卻是心思細膩的人,對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點,聽到鶯兒忍不住在這裏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見楚雲兒的苦楚了,因此不由有點尷尬。須知方才他還在這裏和段子介舉酒慶祝,哪裏又知道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卻要為此事痛不欲生?當下也隻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這等事情,皆是命裏定數,也沒有辦法強求。姑娘迴頭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鶯兒聽他這麽說,又斂身一禮,柔聲道:“多謝公子關心。”迴到座位上,重新調了一下琴弦,起了個調,嬌聲唱道:“……春風十裏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本是秦觀一首新詞,當時寫來,秦觀本來也沒什麽感情,然而此時此刻,見那位鶯兒姑娘柳眉微鎖,眼中晶瑩,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11

    有人為不能嫁給石越而傷心,有人為石越要結婚了而舉杯,也有更多的人為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曾想過,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同於王安石的猶豫,王雱對這樁婚事,卻是強烈的反對。而王旁以及兩位叔父王安禮、王安國,卻是表示支持。可悲的是,王昉雖然受到寵愛,但在這種場合,卻幾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盡管這涉及到她的終身幸福。而王夫人則是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她完全無條件的支持丈夫的決定,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讓夫君為難。

    王旁因為在家裏受的寵愛遠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學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頂撞王雱,隻聽到王雱厲聲說道:“父親,這種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讓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轍麽?”

    王安石沉吟不語,用手指不斷的敲擊桌麵,顯見心裏猶豫得厲害。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特別王安石這樣非常護犢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麽差麽?”

    王雱冷笑道:“你以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們都是貪圖他以後的前途無量,妹子有個好依靠。可你們想過沒有?石越現在就推三阻四,顯得很不樂意,妹子過去,能有好日子過麽?再說石越對新法是何態度,父親難道你看不見麽?你讓妹子過去何以自處?”

    王旁嘟噥道:“這是皇上欽賜婚事,要推辭也難。況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學相當,門當戶對,如果兩家聯姻,石越能夠幫助父親,齊心協力,也是一樁美事。”

    “原來你們打的這個主意?”王雱勃然大怒,“咳……咳……”他一時氣急攻心,連忙用手絹捂住嘴巴,停了好一會,待氣息平靜,這才繼續說道:“我看你們打錯主意了,吳充不曾改變主意,石越如何能改變主意?父親決意變法,便肯定會招天下人的責難,隻有堅持下去,等到雲開霧散,事成功競,才會得到理解。怎可如此天真?”

    “依我看,父親和石越的分歧沒有想象的那麽大。我讀過石越的書,父親說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於先王之形,如此才要變法圖強,石越實際也是如此說的。隻不過提法不同,父親說是‘新法’、‘變法’,石越說是‘複興’、‘法古’,表麵上不同,實際上說的是一迴事。父親說,隻要增加民財,那麽不增賦而財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給皇上的奏章中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說,言利隻要便民,便合乎仁者之義,這一點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說孔子的‘仁’的核心,便是愛民利民……況且對於新法,石越也不見得就是一味的反對、要求罷廢,而隻是要改良。石越和那些舊黨並不相同。”王旁說完之後,臉上微紅,長出一口氣。顯然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

    王安石和王雱驚訝的看著王旁,顯然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有條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都未嚐沒有道理。

    王雱皺了皺眉頭,語氣溫和幾分,歎道:“你說的話雖然未必沒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現在父親與舊黨,都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我們若退步,最後的結果便是前功盡棄。石越就算和舊黨不同,但是馮京在朝、司馬光在野,是舊黨兩麵旗幟,石越與馮京、司馬光、韓琦遙相唿應,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開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雖然同意石越和舊黨確有不同之處,但是他卻從未想過反省新法的缺點。他的態度,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反省”,投到他們這邊來。如果不能,就覺得沒有可能妥協。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嚐不是如此?他們堅信變法不能退步的,退步便會導致前功盡棄。

    王旁對於政治鬥爭懂的的確比較少,他怯怯的問道:“為何不試一下呢?依石越的為人,我覺得妹子嫁過去,絕不會受什麽委屈。何況石家也沒有公婆,沒有許多親戚。二姐嫁給石越,就是有了一絲機會吧?若有石越相助,對於新法而言,不是要好得多麽?”

    王安石沉默不語,王雱卻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告訴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後不過是妹子白白受苦,誤了妹子的終身。更何況如果石越拒婚,我們王家顏麵何在?父親,這樁婚事,你萬萬不可以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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