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可怕的政敵,一個競爭對手,但卻並非是仇敵。王安石因為叩闕事件之後,身份尷尬,又有宰相的身份,所以他不可能親自來白水潭學院;而王雱卻是純粹的意氣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學院非常成功”這樣的事實,於是在書房裏將手一揮、眉毛一揚,不屑一顧。但號稱“護法善神”的呂惠卿,自從迴京的那一刻起,就對白水潭學院充滿了興趣,他很有興趣了解石越為何能迅速的崛起。

    寄好馬匹,悄悄走到講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講演堂被擠了個水泄不通,呂惠卿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座內部就有兩丈多高的建築:三千個座位呈一道弧線排列,在弧線上每三百個座位形成一塊,按梯狀高度由低而高從裏向外排列,共有十塊,而縱向則由八條過道分成整齊的九塊,它們共同的中心點,則是一座高台,講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講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寬的人物畫,畫的是孔子給三千弟子講學的故事,這三千座位,估計就有孔門弟子三千的意思。不過此時的講演堂內,絕不止三千人聽講,所有的過道都站得滿滿的,傳說中精力過剩以至於在酒樓打架的白水潭學生,此時卻顯得秩序良好,沒有人交頭接耳,整個講演堂內,隻聽得到講演者的聲音。

    呂惠卿在後排細聽,原來是橫渠學院的學生在演講,他聽了一會,覺得學問平平,索然無味,便走了出來,信步走到旁邊的辯論堂。辯論堂的布置和講演堂不同,辯論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塊的,形成三足鼎立之勢,他略略能猜到為什麽辯論堂會這樣布置,無非是讓立論者、反對者、中立者,各坐一方。而進門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畫,以呂惠卿的淵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學宮辯論的故事。兩邊的牆上,刻著一些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真理越辯越明”諸如此類……想來講演堂兩邊的牆壁上也有刻字吧,不過是人太多了,呂惠卿卻沒有看到。

    正在遐想之際,忽然聽人喚道:“呂公,你怎麽會在這裏?”

    呂惠卿迴頭望去,卻是穿著綠袍和白袍的兩個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綠袍的葉祖洽,當下笑道:“原來是狀元郎。”

    葉祖洽取中狀元,呂惠卿功不可沒,因此葉祖洽對呂惠卿頗為感激,不過他卻不敢公然稱呂惠卿“恩師”,因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狀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著對白袍青年說道:“長卿,這位就是今上稱為‘今之賢人’的天章侍講呂吉甫呂公。”

    桑充國連忙拱手行禮:“在下桑充國,見過呂侍講,不知侍講前來,多有失禮。”

    呂惠卿也是久聞桑充國之名,一邊打量著桑充國,一邊笑著答禮:“桑公子名聞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的態度謙和,讓人頓生好感。

    桑充國笑道:“呂公微服來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學院講演,不知侍講有無興趣下聽?也好給後學們一些指教。”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我剛才已經領教了,嗬嗬……”他卻不願意指摘橫渠書院,樹無謂之敵。

    桑充國和葉祖洽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葉祖洽便婉言解釋道:“四學院十五日講演,共講十個題目,上午是太學和嵩陽書院,下午是橫渠書院與敝院,今日講的題目是《佛經要義》,橫渠書院不擅於此,多半是不入呂公法眼的。”

    呂惠卿好奇的問道:“這十個題目又是哪十個?”

    葉祖洽笑答道:“計分孔子要義、孟子要義、荀子要義、墨家要義、法家要義、老子要義、佛經要義、六合本原、王霸之辯、利義之辯十個題目,中間五日,我們白水潭學院還會派人講演白水潭各種學說的淺議。呂公若有興趣,其實是值得一聽的。王丞相常說,全經為上,學者貴全經,這次講演會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呂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說,我倒一定要來聽一聽,看一看四大書院的菁英們,是怎麽樣解說諸家要義的。”

    桑充國笑道:“歡迎之至,我們前排專門有貴賓座,我吩咐人給侍講預留。其實來聽講演的公卿大臣也頗有幾位,馮當世參政[56]也來聽過,連昌王殿下也親臨了。”

    “啊?昌王殿下?”呂惠卿倒是吃了一驚。宋朝對宗室結交外臣,防範非常之嚴。昌王趙顥因為很受高太後的寵愛,趙頊又有“友愛”之名,所以才擁有與其他宗室沒有的特權。但公然到白水潭來聽講,也不怕禦史彈劾,也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了。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大宋百年來的盛事,趙顥費盡心機,才得到皇帝的許可。其實連皇帝都有點動心,不過九五之尊,不能隨便跑就是了。

    葉祖洽點頭笑道:“正是,這次講演會未必不能和石渠閣會議相提並論。”石渠閣會議,是漢代的一次經學盛會。

    呂惠卿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了白水潭學院的用心——他們是想用利用這次盛會,在士大夫中樹立一個正麵形象,改變宣德門叩闕留下的負麵影響,同時可以很好的宣傳自己,十五天的時間,有五天是宣傳自己的各種觀點,還有十天時間和三家學院正麵交鋒,用心良苦呀!他心裏閃過這些念頭,隻是一瞬之間,口中依然是笑著迴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盛會,我豈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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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充國笑道:“呂侍講客氣了,像呂侍講這樣的貴賓,我們求之不得。趁現在休息,呂侍講何不和我們一起走走,也好向呂侍講介紹一下敝院的情況。等一會,就是敝院的學生上台講演了。”

    “如此有勞桑公子,我方才從兵器研究院過來,看到有一處地方正在大興土木,卻不知道那是什麽場所?”呂惠卿一邊和桑充國二人向外走,一邊問道。

    “那多半是體育場。”葉祖洽笑道。

    “體育場?”呂惠卿不解的問道。

    “那是給學生們練習馬術、劍術、格鬥、射箭,還有蹴鞠,毽子之類的場所……”葉祖洽解釋道。

    “這馬術、劍術不論,蹴鞠,毽子不有點玩物喪誌麽?”呂惠卿忍不住問道。

    “這是石子明的主意,他說服了教授聯席會議。”葉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聯席會議的成員,想起那天石越異常嚴肅地旁征博引,就是為了說服大家同意讓學生們踢蹴鞠,組織蹴鞠比賽,他就不禁莞爾。石越和程頤為此還辯論了一上午,程頤主張養“浩然正氣”,以靜坐為要,和石越的主張截然相反。

    “石子明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這次講演會也是他的主意吧?”呂惠卿不動聲色的探問。

    “非也,此乃桑山長和程顥先生之意。”

    ……

    4

    “吉甫,聽說這十多天裏,你一直在白水潭學院聽講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隨口問道。

    “正是,我自覺獲益良多。”呂惠卿笑道。

    “唔?”王安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呂惠卿看王安石的表情,笑道:“難道相公也去過麽?”

    “雖然未曾去得,然報紙有專欄介紹,據說昌王也去了,是確有其事麽?”

    “是,不過昌王身邊禁衛森嚴,每次都是開場即到,聽完即走,從不停留,亦不曾與外臣說話。”呂惠卿笑道,他知道王安石在問什麽。

    “嗯——桑充國這一著很聰明。連皇上也誇了數次,道是大宋建國百年之盛事。他們又在報紙上宣稱是稟承我‘學者貴全經’之精神,給我送了一頂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說道,連呂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反對。當下轉過話題說道:“在白水潭呆了十餘日之後,我現在更堅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來的編撰《三經新義》的想法了。”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相公,變法之要,在於得人。朝中官員老朽,皆不可恃,故此我們應當把目光投向年輕士子。石越已經走在前麵,當我們還在討論《三經新義》之時,《石學七書》已大行於世;當我們還在議論著經義局、三舍法之時,白水潭學院已隱然執天下學術牛耳。然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隻要能盡快置立經義局,推出《三經新義》,培養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會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經新義》取士,更會不斷地給我們補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員,對新法的執行,非常有利。就是對丞相本人來說,也幾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並論的偉績。”呂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盤托出。

    王安石點了點頭,道:“知我者,吉甫也。我個人榮辱不足道,不讓新法人亡政息,才是要務。”

    呂惠卿見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張,便順著思路繼續說道:“創辦經義局,非但是培養人才,更可爭奪士子之心,可以讓天下人明白,相公之主張,才是儒家正統,才符合先王之道。我以為可仿效白水潭學院,創辦《經義局月刊》,每月刊發我們的見解,以爭取士林的認可與支持,此外,更可以太學為依托,讓國子監創辦《國子監月刊》,解說新法與新學要義,此皆爭取士林支持之良策。”

    王安石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當時便聽得呆住了,好一會才迴過神,歎道:“吉甫,真奇材也,我以前竟沒有想過,石越可以做的東西,原來我們也可做得。”

    “相公謬讚了,您公務繁多,慮不及此也是難免。我從家鄉抵京,倒是有點旁觀者清了。”呂惠卿笑著謙虛了幾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們也可以辦一份報紙,難道隻有桑充國能辦報紙麽?”思路一旦打開,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這也正是呂惠卿想要說的,他笑道:“《月刊》是陽春白雪,用來爭取士林之道德支持,報紙則是用來影響清議,解釋新法,各地執行新法得力的情況、取得的成績,我們都可以通過報紙報道出來,讓百姓知道我們的成績,讓他們理解新法,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善,甚善!”王安石不禁站起身來,踱至窗前,想了一會,說道:“報紙的名字便叫《皇宋新義報》!這件事可著陸佃去辦。”

    “《皇宋新義報》,好,好名字。”呂惠卿拊掌笑道,“不過此事還有為難之處。”

    “有何為難之處?”

    “《月刊》還可由朝廷出錢,然報紙由朝廷出錢,隻怕會有爭論。”

    “官辦報紙,有何不可?沒有人規定報紙隻能民辦。”王安石不以為然。

    呂惠卿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若是官辦,自然是翰林學士院主辦,斷沒有國子監主辦的道理,若是學士院主辦,隻怕麻煩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學士們未必都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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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笑道:“吉甫,誰說我讓國子監主辦了?中書門下省主辦,學士院也無話可說。”

    呂惠卿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書省要辦報紙,雖然沒有先例,但是別人的確也不好去搶。

    5

    石越當真沒有想到王安石多了個呂惠卿,氣象就完全不同了。創辦經義局、《經義局月刊》、《國子監月刊》,讓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對的理由。王安石親自指定的一班人,從此天天開始聚集經義局,編修《三經新義》,希望有一天讓這本書成為“全國公務員考試的唯一指定教材”。石越從心裏麵就反感這種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實八股文的形式並不足以為害千古,真正為害千古的,是所有經文的解釋,都必須來自於朱熹的理解,這樣才會嚴重束縛讀書人的思想。本來程朱理學做為一種哲學思想,曆經近二百年的曲折,能夠在有宋一朝的各種思想、學說中勝出,自然是有其出類拔萃之處的,朱熹也不愧為儒家的一代宗師。但是當他的哲學思想由明清的科舉異化成官方的意識形態之後,一切便走樣了。這一點石越知道得很清楚。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取士,正算得上是其始作俑者。隻是,石越雖然反對,但是想要正麵辯論,以王安石、呂惠卿對經義的了解程度,他卻根本不是對手,他也不會自取其辱。至於和皇帝談論統一思想的害處,那實在是對皇帝要求太高了,趙頊絕對不會反對統一思想,實際上自有人類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希望別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經新義》不是一兩天可以編成的,所以石越還有時間去想對策,何況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讓石越吃驚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請皇帝,中書門下省要創辦機關報《新義報》!

    中國曆史上第一份官方報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誕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是自己對這個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有了一絲成就感,還是政敵越來越聰明帶來的憂慮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件事沒有人說得清楚。石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要創辦《新義報》,其目的絕非為了促進言論自由與新聞監督,而是明顯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資源來影響輿論,攻擊反對者,以求順利的推行新法。《新義報》從一開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其影響絕對不會比《汴京新聞》要低。

    “丞相,石越對於辦報紙一定很在行,既然中書省想辦《新義報》,朕以為就讓石越主編如何?”趙頊對於辦《新義報》倒並不反對,但是他的建議卻未免讓王安石哭笑不得。

    “臣以為石越在中書省檢正三房公事,事務煩忙,又要顧及白水潭學院諸事,恐無暇脫身。臣推薦許將、彭汝礪、許安世三人為編輯,陸佃為主編,必然不負陛下所托。”王安石從容答道。他舉薦的三個編輯,全部是狀元,其中許將更是文采出眾,深受趙頊器重,曾經免試為知製誥,三日三遷;而彭汝礪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過國子直講,為人正直敢言;許安世則是陸佃的學生,陸佃又是王安石的學生。

    如此陣營,趙頊自然照準。而《新義報》單單是三個狀元做編輯,就已讓人炫目,當時的狀元,便是和天上的文曲星相比,在老百姓眼中,實際上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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