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輕輕敲著手中的折扇,對王子韶說道:“聖美,以你之見,桑充國有沒有可能收歸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後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子韶搖了搖頭:“隻怕不可能。桑充國聲名日盛,幾乎讓人以為是另一個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獄,朝中大臣對他多有嫌隙,是沒有機會進入朝廷了。否則的話,我還要擔心這是養虎為患。”

    王雱惋惜的說道:“真是可惜了,聽說他和程顥、歐陽發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點了點頭,說道:“應當是如此。歐陽發和他交情非淺。”

    謝景溫也說道:“若能收服桑充國,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學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學生將來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現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隻不過這件事終究是太難。”

    王雱歎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還有點想法,等呂吉甫迴京,再商議不遲。”

    謝景溫疑惑地看著王雱,說道:“元澤,你和呂吉甫……”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也是人才難得。現在變法前途維艱,僅靠王子純[53]在前線的大勝是不夠的。現在我和呂吉甫,自當同心協力。這一點他也是明白的。”

    謝景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子韶見王雱說這些話時,絲毫不迴避自己,顯是把自己當成心腹了,更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8

    潘照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書桌上的《汴京新聞》上麵,默不作聲。

    石越沉著臉,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桑充國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來這麽一手!他卻不知道那個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公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次桑長卿拿我們立威,幾乎是要置沈括於絕地,公子聲名也頗受損害。《汴京新聞》羽翼已成,桑充國依托白水潭學院,隱隱成為在野的清流派首領。我們再不小心,隻怕將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對於石越不把《汴京新聞》控製在自己手中,潘照臨是很不以為然的。

    石越沉默半晌,苦笑道:“當務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慘的,隻怕在白水潭教書,見麵都會難看。孫固也會把長卿恨到骨子裏吧?隻不過這件事說起來,長卿倒也沒做錯什麽。”他的話有點言不由衷。

    潘照臨注視著石越,嘲笑似的問道:“公子真的以為桑充國沒做錯什麽?”

    石越又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這是我一直主張的理念。總不能因為事情臨到我頭上,我就說不對了吧?”

    “是嗎?那可要恭喜公子了,《汴京新聞》還真是公子的好學生啊。”潘照臨譏道,他與石越,向無形跡。

    石越心裏又煩又亂,這時的平靜,是幾年來磨練出來的功夫。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聞》一眼,隻覺得那份報紙燙得刺目,連忙將目光移開,問道:“潛光兄,這些事多說無益,商量一下對策吧。”

    “凡事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從大勢上來說,公子的局麵並不差。雖然桑充國以白水潭學院和《汴京新聞》成為在野清流派的領袖,這件事已經一步步下來,不可避免了。但是,這次的事件,對於公子來,不過是聲名受點損失,卻可以消除皇上對公子僅有的一絲顧慮,讓皇上知道公子全無私心,盡忠為國;而且還堵住了禦史們想要彈劾公子結黨的嘴。所以這件事,實際上還是得失參半,得多於失。另一方麵,公子在白水潭的影響力,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國依然可以爭一日之短長,桑充國和公子,各得半個白水潭,公子得實利,而無虛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腳。隻不過沈括經此一事,隻怕會請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隻要他挺過這件事,無論在白水潭還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畢竟他在格物院的影響力,僅次於公子。”

    石越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現在無論是技術上還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幫助,而且沈括與欽天監的關係,更是他必須倚重的。在這個時代,欽天監有時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

    潘照臨顯然和石越想到一塊去了,又說道:“隻要把沈括留在京師,利用他和邵雍的人脈,公子可以好好籠絡欽天監的諸人,王安石在私下裏說什麽‘天變不足畏’,很是得罪了欽天監,公子正好借此機會,使之為我所用。”

    石越點點頭,說道:“王安石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控製欽天監,不過力有不逮而已。”

    “但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卻可以做到。一來因為白水潭學院的關係,欽天監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二來政見上,欽天監的諸公都很厭惡王安石,而欣賞公子。因勢利導,便事半功倍。”見石越點頭表示同意,潘照臨又道:“現在王安石一派氣勢正焰,正是不可與之爭鋒之時,公子在這一段時間,要韜光養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馬法也好,公子在廟堂上不必做出頭之鳥,自有文彥博他們去力爭。公子利用這段時間,留意人才,將來要用人之處甚多,如果盡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議論,何況白水潭的學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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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默不作聲,他知道潘照臨所說有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識人之明,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以諸葛之智,也有馬謖之失。

    潘照臨卻沒有想他那麽多,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鄧綰其實不是最無恥的,他不過是太坦白,敢大膽的說出來,別人卻隻敢在心裏想。所以,如今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縣,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願做。但公子既然想做大事,卻和他們正要相反,公子選中的人才,要能夠有幹材,讓他們在部寺地方做事,將來才能於國有益。便往小處來說,倘若軍器監的屬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呂惠卿就算能做判軍器監又如何,公子想讓軍器監一無是處,便一無是處,他還得灰溜溜的走。至於往館閣台諫安插人,一來公子現在實力不夠,二來引人注目,三來這些人不容易受控製,這種事情,便讓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潛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現在檢正三房公事,安排幾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你以為人才真的那麽好找嗎?”

    潘照臨抿了抿嘴,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隻要留意,怎麽會沒有人才?又不是要張良蕭何之材,不過是一些能臣幹吏而已。被埋沒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們也不是指望著一晚上就成功。將這些不被重視的人簡撥於底層,更能讓他們感恩戴德!所謂士為知己者死……”

    石越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便不再說什麽。

    潘照臨又道:“朝廷的事情,先隻能做這麽多,而且不是急務。如今表麵上風浪雖大,實際上公子並不危險。但是桑長卿的事情,卻是可能要動搖公子根本的,這種事,我以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個桑長卿,那就真要無法控製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製在手中。”

    石越皺眉道:“長卿的事情,並不表示桑家脫離控製了吧?”

    “這當然不能證明桑家和公子交惡,畢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實際是休戚與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拋棄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點而已,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桑俞楚是個聰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長卿實力一日強過一日,終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時候桑唐兩家是支持公子還是支持桑長卿呢?”

    石越默然不答。

    潘照臨又道:“現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禮物給內侍,白水潭的財力雖然獨立了,但是還要給欽天監的官員禮物和‘津貼’,這些都是桑唐兩家的錢,更不說杭州的西湖學院,幾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離不開桑唐兩家財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長卿的力量足以保護桑唐兩家了,隻怕他們不會樂意出這些錢。”

    石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好感”這種東西,背後的實質很可能就是你送給他的錢的多少。內侍在宋代雖然大部分時間不能為惡,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以趙頊這樣的英主,也免不了讓宦官領兵。所以和這些內侍們保持良好的關係,隻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生存的策略,隻是若僅憑石越的薪水,送禮給內侍們,隻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石越現在每個月的薪水,不過三十貫錢,加上七石粟——如果比起後世來,的確是了不起的高薪,更不用說還有“增給”、“茶酒廚料”、“公用錢”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貼,皇帝時不時也有賞賜;但是如果說到送禮,靠薪水的話,就實在是不可能了。一個穩定的財力支持,對現階段的石越來說,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

    想到這些,石越也不能不麵對現實了,但是心裏卻始終有點不堅定,他沉吟道:“潛光兄,是不是說得太危言聳聽了?”

    潘照臨冷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問題是,我們現在輸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卻是鞭長莫及,唐甘南這幾年把生意從川峽順著長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兩淮和兩浙,唐家的生意幾乎無處不在,錢莊、棉紡、印刷、造紙、陶瓷、絲綢、刺繡、造船、車馬、酒樓,每年唐家讓人到嶺南去收購荔枝,走海路運往高麗與日本,一年僅此一項,利潤高達十萬貫,這還根本不是唐家的大頭。有公子的支持,唐家與各地官員結交更加順利,每年用在送禮上的開支,達二十萬貫之巨,連韓琦也收過唐家的歌妓。隻不過唐甘南行事低調,懂得分寸罷了。但是這樣龐大的勢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參預了公子的事情——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潘照臨說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卻是石越不曾聽說的,他不動聲色的聽完,忽然似笑非笑地望著潘照臨,道:“唐家那裏,潛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長莫及吧?”潘照臨方才說的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絕不可能知道的。而且他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隻怕還不會太低。

    潘照臨微微一笑,算是默認,又繼續說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長子族長,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隻有一子,唐棣將來是會在仕途上發展了,所以以後唐家的生意,多半會交給唐甘南打點。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蜀中幫著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於功名,唐甘南有意讓他去西湖學院讀書,老三唐夏拜在了蘇軾門下。幼女年紀尚小。現在唐棣已經調來京師,估計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蘇軾門下,就不必說了,但是唐康,我們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學院來,現在西湖學院都是一些小毛頭,免得誤了這孩子的學業。另外公子就認他做義弟,以後朝廷有什麽推恩蔭賞,他就可以蔭襲功名……”

    石越看了潘照臨一眼,這是恩威並用,一方麵是栽培唐康,一方麵卻也是個人質,偏偏他能說得這麽好聽。

    潘照臨卻不理石越,又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將來有機會公子給他母親申請一個朝廷的表彰,一來可報唐棣與公子相交之情,二來唐家必定對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既然有意觀兵燕雲,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與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開商店,或者就與本地人合夥亦可,我們可以趁此機會,把細作分散到契丹諸地,到時候契丹內情,再也瞞不過我大宋。”

    石越聽到這裏,才讚賞的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現在他們過去,隻要開妓院、酒樓、茶館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過是一些商品的價格,哪個官員得寵之類,必然不會太引人注目,等到十餘年後,這些人都變成了當地的土著,屆時就有大用。這是長遠的好計。”

    潘照臨笑了笑,並不多作解釋,隻要給他個機會和唐甘南商量這件事,有機會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唐家人變成自己的細作。卻聽石越又說道:“其實唐家並不難製,做太多事情反而會讓人寒心。你行事要謹慎一點。”

    潘照臨心中一凜,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臉上並無半分異色,當下便點了點頭,答道:“公子放心,我自會小心。”

    石越微微點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經意的說道:“潛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財力,在京師再辦一份報紙,你以為如何?”

    潘照臨一怔,果然石越表麵上雖然說得大方,可是心裏卻是介意到了骨子裏。他也不說破,隻是老老實實答道:“公子,萬萬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潘照臨一眼,問道:“為何?”

    潘照臨站了起來,踱了幾步,緩緩說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讓唐家辦報紙,是把自己卷入風浪之中,讓禦史們多一個地方盯著你,讓皇上懷疑公子;其二,這樣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學院到時候就會有分裂之虞,學生們不得不在桑長卿與公子之間選邊,說到底這是內鬥,會大大損害公子的聲望;其三,桑長卿這件事做得大公無私,公子若是讓人覺得你很計較此事,並且和桑長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會鄙薄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顯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機會,要公開讚揚桑長卿與《汴京新聞》的風骨——我建議公子去白水潭學院發表一場演講,公開支持《汴京新聞》的行為,避免白水潭的分裂;其四,這樣子是把桑家逼到對立麵,桑家即便變成盟友,也好過變成敵人,若公開顯示公子的不信任態度,是非常不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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