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擺了擺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雖然你脫不了幹係,但是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處分,以後再議。”

    石越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禦史台不彈劾自己,那是絕不可能的。處分是難免的事情,但是處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對自己的信任。

    趙頊對石越的偏愛,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預料。

    馮京說道:“石子明之處分,臣以為是免不了的,但當務之急,是把這些學生趕走,這樣實在太不成體統。”

    文彥博本來和王安石私交不錯,隻是因為政見不合而漸漸疏遠,這時候看到王安石這樣的狀況,卻也不願落井下石,隻淡淡說道:“馮丞相說得不錯。”

    眾人商議了好一會,盡皆態度微妙,大家對王安石請辭都不置可否,既不想落井下石,卻也不願意挽留。趙頊卻並不想讓王安石辭職,這時候讓王安石去職,無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況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來挽留王安石,他再順水推舟允許,不料竟然無人提起。

    石越卻不知道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不置一辭,心裏有點奇怪,因多看了幾眼。王安石見他如此,勉強笑道:“在下已經請求歸老了。”

    石越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此事萬萬不可。”

    此話一出,王安石、馮京、文彥博都吃驚的望著石越,他們都沒有想到石越會這麽鮮明的反對王安石辭職。隻有趙頊笑道:“此事朕亦以為不可。”他本來想先用緩兵之計,過了幾天,自然會有臣子來反對王安石辭職,沒想到石越竟然不計前嫌。

    石越心裏打著自己的算盤:“王安石一旦辭職,呂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資曆遠遠不夠,上台的肯定是個保守派,最好的狀況也就是個惟皇帝之命是從的家夥,政治風氣萬一轉為保守,自己說不定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怎麽行呢?”嘴上卻道:“臣以為學生叩闕於宣德門外,是非未斷,而朝廷罷宰相,必為天下所笑。況且這些學生也並非針對王丞相與新法而來。臣雖然不能完全讚成丞相的政見,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壞國事,宰相如果有罪,當罪其罪。今日之事,激起大亂的是鄧綰,與王丞相無關。”

    這番話說得趙頊點頭稱是,馮京和文彥博在心裏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卻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考慮,他也要表明辭職的態度,如果這時候還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麽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蕩然無存,更何況他的確心灰意懶。

    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臣無顏麵對皇上,去意甚堅,還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說道:“陛下,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王丞相辭職之事。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議。臣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學生們勸散迴校。”

    趙頊頷首問道:“石卿之意,當何處置?”

    石越沉吟道:“臣以為就一個字,拖。”

    馮京問道:“怎麽拖?學生聚集於禦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學生請願,原是為桑充國之獄,若以臣之私心,則希望陛下能釋放桑充國,這樣學生自散,而兄弟之義可全。然而此非為國家謀,學生既以此獄為冤獄,陛下可以下詔告訴他們,暫時罷免鄧綰,另責賢能官吏主審此案,必還學生一個公道。若果違國法,則雖萬人叩闕,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獄,皇上聖明,亦不會冤枉忠良。學生既是為此獄而來,則皇上已經罷免主審官,重新擇人審問,學生也當無話可說。”

    馮京點頭讚成:“這個辦法甚好,一來保存國家體麵,二來顯示陛下公允之心,三來讓學生無話可說。”

    文彥博也道:“若是因為學生叩闕,便盡從其議,臣是絕不敢苟同的,以後小人若學了這個樣,朝廷就毫無威信可言。這個方法不錯,臣也讚成。但是煽動學生來叩闕的主謀,事過之後,亦當懲戒。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若然不明,隻怕石秘校也有幾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彥博對石越,也免不了有幾分懷疑。

    馮京也道:“不錯,隨從的學生可以不問,以示朝廷寬大之議,而主謀的學生,無論桑充國之案結論如何,都應當嚴懲。至於幕後主謀之人,或有或無,以後再說。臣敢保石子明斷然與此事無涉的。”

    石越聽到他們要秋後算賬,本待反對,但是文彥博所說,竟是連自己也扯上了幹係,話到嘴邊,隻好收迴,道:“臣也以為正當如此。”一麵在心裏暗罵自己無恥。

    趙頊想了想,說道:“諸卿說得不錯,隻是什麽幕後主謀,那是子虛烏有之事,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則人心不穩,不知道牽連多少人。隻懲戒一下帶頭的學生便是。”他知道“構陷”二字,最是容易寫,這種事情的主謀,如何追究?根本無從查起。何況如果真的有,牽連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還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寬仁。

    17

    詔諭請願學子的詔書寫得滴水不漏,一麵嚴厲責怪學生們行事衝動,非禮逾製;一麵又安撫學生,說他們其心可嘉,皇上能夠理解;對於學生的要求,則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應當依著禮法律令行事,處事應當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獄,要審明後方能處置,但也請學生們放心,朝廷必有一個公正的結果,鄧綰處置失當,朝廷當另委官員審查;而對學生們要求廢免役、保甲法,則提出嚴厲的質問,認為這件事情應當由朝廷大臣來決定。

    “……(桑充國)彼若有罪,雖萬人叩闕,朕不能赦其罪;彼若無罪,便眾口鉗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為天子,當示天下以公……”馮京一邊朗聲念著這道詔書,一邊看著這些學生的反應。

    學生們果然開始動搖,雖然有幾個人似乎還想爭取一點明確的許諾,但是在皇帝責以大義的詔書麵前,在大部分學生感動於有這樣一個體恤下情的皇帝的情況下,詔書一讀完,有幾千人就開始高唿“吾皇萬歲”了。

    張淳與袁景文等人對望一眼,無奈的發現,連十七個領袖當中,也有一大半對這個成果表示滿意而高唿“萬歲”。他們也隻能表示接受,並由幾個人商議寫一道謝表和請罪的表章,交給馮京。

    大宋曆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學生請願,結果差強人意。學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給出的實際讓步隻是撤換鄧綰。雖然有少數學生不滿意這個結果,但是麵對高舉著大義的旗幟的朝廷,他們也隻能屈服。畢竟學生的請願,如果缺乏強有力的正義性,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躲在這件事情背後微微冷笑的,是一個叫潘照臨的男人。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真正失控過,石越總算以最小的代價,打贏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這個所謂“最小的代價”,對於石越來說,也是相當的困擾的。罰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長的職務,這些都無關痛癢,但是接下來白水潭山長人選的確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機會通過任免白水潭山長而加強對白水潭的管製?如何消除白水潭學院給皇帝的負麵印象?都是很嚴重的問題。特別是給皇帝的負麵印象,會直接影響到許多有官階在身的人不願意來白水潭任教,雖然從另一麵來說,很多人也會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給朝廷和皇帝一種“白水潭是麻煩的根源”這樣的印象,絕對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獄並未結案,桑充國仍在獄中,白水潭十三子依舊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個學生領袖又麵臨危機,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謀劃的事情。

    與此同時,伴隨著這次學生運動,還有一件事情,要石越和潘照臨一起關注。那就是如何說服王安石迴到中書做他的宰相。無論是石越還是潘照臨,都承認這個時候王安石如果去職,對石越有害無利。

    一方麵要製約王安石,一方麵卻不能讓王安石離開權力的中心,這件事情,石越想起來就覺得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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