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學倒不用擔心,你的《算術初步》和《幾何初步》,對沈存中請來的這些人來說,隻是略有啟發,但是內容實在太簡單了。我和沈存中商議好,準備印刊新的教材,沈存中說蘇頌、賈憲、劉益、蔣周和衛樸都答應幫忙了——這衛樸雖是盲人,但算術上的造詣連沈存中都自歎不如,邵雍也是很佩服。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來,但最遲到上元佳節一過,《周髀》、《孫子》、《五曹》、《緝古》、《海島》、《九章》、《夏侯陽》、《張丘建》等十幾種算經就會陸續刊印。”桑充國如數家珍的說完,馬上又抱怨道:“算學不是問題,格物和博物就大有問題了,博物還好說,國子監就能找到先生來兼課,格物卻隻能靠著沈括和你了,現在雖然有一些算術先生對格物學很有興趣,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級,到時候問題早就解決了。”石越覺得桑充國是杞人憂天,他從來都不怕中國沒有人才的。

    “罷了,你記得迴家一趟,唐二叔來信,把你又讚了一迴,說今年他的棉紡行賺大了……還有,我妹子帶了幾張畫給你,等一會我送到你那裏去。”

    ……

    3

    冬去春來,天氣依然寒冷。

    熙寧四年最初的幾個月,並不平靜。但對於年輕的皇帝來說,這半年多的日子卻比以前要有意思得多。天章閣侍講王雱是個很有才華的人,言辭答對,機變無雙;不過在事務與時務方麵,卻要遜於石越。而且,除了經濟之學外,石越更是雜學龐博,自己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石越便勸自己多活動,還教了一套“太極拳”,每日早晚一次鍛煉,數月之後,果然頗見神效。想想二人都是年輕人,真是天佑大宋,竟送這等人才到自己手裏。

    趙頊一直堅信,劉備無諸葛亮,不能創其基業;唐太宗無魏征,不能成其聖主。雖然在這個問題上,王安石的意見正好相反,但是他還是更相信自己。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呂惠卿這樣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這樣年輕俊傑,看來做一番大事業,並不是難事。不過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勸自己說把早朝改到太陽升起之時對身體更好——完全不想想這麽一改,會有多少人反對。習俗的力量,有時候是不可以違背的。

    而且這朝政,一想到朝政,趙頊就頭痛。身上這擔子實在太重了!與西夏的戰爭,先勝後敗,陷入僵持階段,三月份連續罷了韓絳的相位,處罰了種諤;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慶州兵變,又要討平……國庫好不容易積累一點錢帛,一要用兵,便如流水一樣外流;樞密使文彥博和參知政事馮京反對新法,趁機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彥博以前和王安石關係極好,舉薦王安石時他最有力,現在連他都開始反對王安石;還有司馬光,自到永興軍後,幾次上書,終於改判西京禦史台,至他到洛陽的那一日起,便緘口不言朝政,隻閉門編撰《資治通鑒》,分明是用沉默抗議……哎!如這免役法,趙頊自己也曾著人查訪附近民情,明明百姓都很擁護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宮去親眼看看……

    4

    皇帝有皇帝的煩惱,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煩惱。朝廷爭論不休的是新法與祖宗之法,白水潭學院卻又另有爭論……

    群英客棧旁邊的群英樓現在是白水潭學院最大的酒樓。

    學院的許多學生最喜歡在酒樓上邊喝酒邊談古論今,有時候爭得不可開交,甚至會在酒樓上大打出手,桑充國為此傷透腦筋。這種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會有截然不同的處理結果。最倒黴的是碰上程頤,嚴厲的體罰都已經算是走運;最幸運的是碰上葉祖洽,這個狀元爺脾氣非常好,從不輕易開罪人,哪怕隻是學生。不過葉狀元是兼職,程頤是全職教授,如果不是程頤輕易不喜歡上酒樓,白水潭年輕氣盛的學生們就要倒黴了。

    群英樓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動作片,其實應當歸咎於石越。是他把伊洛學派和蜀派這種在本質上冰炭不相容的學說請到了一個學校,而且這個學校不僅學聖人之道,連“煉丹道士的把戲”(某些學生諷刺化學的話)也要學,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白袍青年到白水潭已經幾個月,他第一次踏足群英樓,便聽到一陣喧囂之聲。

    “我們先生說,邵教授(邵雍)想傳數學給他們兄弟,可我們先生沒這個功夫學。”說話的顯然是信服二程的學生,他口中的數學,是指河洛易理之學。

    “嘿嘿,你隻怕忘記你們老師後麵一句話了吧?他還說要學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處,二程還要學二十年。”有人陰陽怪氣地諷刺道。

    “說得不錯,當日程正叔(程頤)先生見邵先生,指著桌子問,這桌子是放在地上的,那麽這天地又放在何處呢?邵先生為其指點迷津,直至六合之外,程正叔先生歎道,平生隻見過周茂叔論及至此。可見程正叔先生雖然所見不若邵先生,可邵先生在正叔先生眼裏卻是不如濂溪先生的。”這說話的人顯然是周敦頤的信徒,他口中的“周茂叔”和“濂溪先生”,正是周敦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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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袍青年微笑著找了張桌子坐下。又聽一個學生搖頭晃腦地說道:“若依在下所見,則張橫渠方得正理。”此時太極圖說分為三派,周派、邵派、張(載)派,這日群英樓上,三派的信徒算是都到齊了。

    “嘿嘿……周氏也罷,邵氏也罷,張氏也罷,說的不過是無稽之談,什麽六合之外?石山長《地理初步》說得著實清楚。宇宙無窮,地者與星星無異,不過是一個圓球。這個世界也不是由什麽氣構成的,而是由原子構成的。”一個學生站起來大聲駁斥。

    “石山長之說,也未得實證。這地是圓的,誰能證明之?這原子誰能看得著?”

    “地是圓的,沈存中(沈括)教授和衛(樸)教授就很讚歎,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曆法而推算,以為石山長所言確是至理。至於原子之說,雖然現在不能證明,但是你那元氣之說,又如何能證明?”

    “衛瞎子的話豈能相信?便是衛瞎子,也是學周易的,他的數學又怎麽能及邵教授十分之一?”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憑什麽你就敢出言不遜罵衛教授?”

    “你怎麽敢罵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衛樸他有功名嗎?依我說學院留著衛樸這種人,是魚龍混雜。”

    “你有功名我沒有?你這種欺文敗類,我怎的不敢罵你?要說魚龍混雜,我看你才是魚。”

    “說得對,這種人舉止輕佻,是學院的害群之馬,就該罵。”

    ——轉眼之間,爭辯就變成了互相謾罵,忽然,也不知誰先動手,於是,由辯論而爭執,由爭執而謾罵,由謾罵而動手,便聽咣咣當當的,幾個學生扭打成一團,頓時茶水、酒菜被潑得到處都是。白袍青年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完全喪失了君子之風的人,此時才知道傳言不虛。

    隻見幾個信服二程的學生小心的躲在一邊觀戰,一麵不停的搖頭歎息,感歎著世風日下,冷不防一杯酒水潑到他們身上,便聽到“哎喲,哎喲,怎麽潑我身上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樣成何體統?”的聲音,又有人罵道:“什麽體統,你們想在旁邊看熱鬧,沒門。”這些人卻是蜀學一派的,惟恐天下不亂。

    白袍青年這時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聞名天下的白水潭學院還有這樣的一麵。他們在學院裏溫文爾雅,一進群英樓,就變成這樣了。正在那裏歎息,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興高采烈的躲在旁邊看熱鬧。樓上打得驚天動地,樓下掌櫃的竟然不聞不問,客人也照樣吃飯,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他心裏納悶,便拉了一個茶博士過來,指指那邊打架的學生,茶博士不待他開口,便撇撇嘴笑道:“習慣啦,反正打壞了他們會賠。價錢很公道的,他們也怕我們到石山長、桑公子、沈先生那裏去告狀呀,打完了架會主動來賠錢的,不怕,打吧,不打不熱鬧。”

    店小二也湊過來說道:“是啊,這位公子是新來的吧?以後你就會習慣了,隔幾天就有一次。”

    酒博士搖頭晃腦地笑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書生打架,傷不了人。”

    白袍青年聽到這些話,幾乎以為自己是到了九州之外、荒服之地。正在張大了嘴吃驚,一個酒杯偏離軌道,朝他飛了過去,他本能地一抄手,把酒杯穩穩接住,放在桌上。

    “好身手。”身後有人讚道。

    他轉身看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那人眼簾低垂,嘴角不易覺察地帶著一絲冷笑,正是石越的幕僚潘照臨。

    白袍青年也不知潘照臨是何許人,因聽他誇讚,便向他微微一笑。

    潘照臨看了一眼他腰間的彎刀,抱拳笑道:“這位公子文武全才,實在難得。在下真定潘照臨,草字潛光。不敢請教尊稱大名?”

    白袍青年連忙抱拳答道:“不敢,原來是潘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譽之,是江西人。”

    “原來是段兄,相逢即是有緣,不如在下作東,找個清靜之所,請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賞臉?”

    段子介見那些學生們打鬥正酣,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5

    中書省都堂,剛剛從遼國出使迴來的趙瞻正在向幾個宰相匯報出使的情況,並且等待皇帝的接見。他一麵匯報,一麵偷眼打量這幾個大宋最重要的官員。王珪永遠麵帶微笑,這個老頭完全是因為資曆而被皇帝照顧性的升為參知政事;馮京則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麵和心不和,輕易不會開口;此時真正主持政事的,是那個皮膚微黑,頭發淩亂,目光淩厲,衣服上還有一些汙漬的王安石王介甫,可惜與自己政見不合。

    趙瞻抑製住心中的別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見,因為出使遼國是大事,幾個宰相都要一同前往,樞密院也要存檔。

    見到皇帝後,王安石先把趙瞻出使的情況詳細奏上。趙頊又親自問了一些細節,便例行公事的問道:“趙卿在遼國可曾在意其風土人情,北朝對大宋的看法如何?”當時資訊不發達,了解敵人對自己看法,多數是靠使者的觀察。

    趙瞻連忙欠身答道:“遼人知我聖天子在位,並不敢覬視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時,契丹魏王耶律乙辛曾問及石越,說我大宋有此等人,為何不能用?”

    “哦。”趙頊感興趣的挪了挪身子,問道:“卿如何迴答?”

    趙瞻從容答道:“臣說我大宋比石越聰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以磨勵,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為參讚諮議,是鍛煉人才之意,談不上不用。”

    “嗯,卿答得很得體。卿可知契丹人是如何知道石越的?”趙頊略表嘉獎。

    “臣聽說石越的《論語正義》等書已傳至契丹、高麗,北朝貴人頗讀其書。這是夷狄心向漢化之故使然。”趙瞻老實答道,他與石越並無私交。

    但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這句話,馮京一向反對新法,可現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說是為所欲為,王珪與他的作用不過是畫押簽名而已。曾布為檢正中書五房公事,負責新法事宜,凡事隻問王安石,完全不理會王珪、馮京的意見,這更讓馮京不滿。馮京久於世故,自知不足以對抗王安石,隻得隱忍。自青苗法改良後,馮京早想拉石越進入朝廷,借石越之力對抗王安石,這時連忙說道:“陛下,石越之材,頗堪大用,又聞名於外國,臣以為皇上應召其至朝,委以要職,一來使野無遺賢,二來告訴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使其不敢輕我大宋。”

    “陛下,能招致石越,當然是好事,但是隻怕他本人不願意。現在白水潭學院辦得有聲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魚得水。”王安石雖然也覺得石越才華出眾而且並不死板,頗能推陳出新,很對自己胃口;但卻又覺得石越有點隱隱約約和新法過不去的意思,兼之他很受保守派大臣的器重,因此一直心存警惕。

    馮京見王安石有杯葛之意,連忙委婉說道:“陛下,把這樣一個人才放到江湖之上,總是可惜。”

    王安石不悅地說道:“石越現在怎麽算是在江湖之上呢?臣也覺得石越之才,便是做個翰林學士也綽綽有餘,但是如果他自己不願意,又有什麽辦法?”

    王珪見二人爭執,他揣摸王安石之意,自是不願意引石越入朝,便插話笑道:“石越之才,做個翰林學士的確綽綽有餘,隻是字寫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書法,眾人盡皆莞爾,連趙頊都忍不住笑了。馮京也有點尷尬,石越一筆臭字,東京城大小官員都知道,就算是普通讀書人,也多半引為談資,畢竟石越是個很吸引士子們注意的人物。想想一個翰林學士有石越那樣一筆臭字,也實在是……

    馮京訥訥說道:“這個、這個,白璧微瑕。”

    趙頊忍住笑說道:“字差一點沒關係,朕也讓石越學過字,不過看起來他什麽都聰明,就是這個方麵長進不大。”

    王安石也笑道:“這的確是小節。”他不屑用這個打壓石越。

    趙頊點點頭,又笑道:“說起石越,昨天還有禦史彈劾他。”

    馮京聞言吃了一驚,看到皇帝語調輕鬆,這才放心。又見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動聲色,心裏暗叫一聲“慚愧”。隻聽趙頊笑道:“他的白水潭學院教的課程太雜,學生有的支持程顥,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兩頭在一個酒樓上打架。整個東京城傳為笑談,禦史說他治校不嚴,有失體統。”

    趙瞻見說到這些,心中好奇,卻也不敢做聲。隻見旁人臉上都無吃驚之色,顯是此事眾所周知,更覺不可思議。

    王安石搖頭道:“治校不嚴,倒也不能怪石越,中書青苗法改良,他經常奉詔來製議法令,分身乏術。”

    馮京聽出王安石話中意有所指,不由皺了皺眉頭,他心裏雖怪禦史多事,卻也覺得石越畢竟年輕,讓人抓住了這樣的把柄,幸好皇帝並不怪罪,因說道:“臣以為這件事還須責令石越整改才行。白水潭的學員有不少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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