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越的本意,其實從來沒有在乎諸如水泥、紅磚這樣的東西。之前棉紡、印刷,以及幾部著作的發行,那都是他有意為之,他也相信這些東西是他扭轉時代之輪所必需的助力,憑借著他對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紗業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業,無人不知道“穀登堡星係”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幾部著作的發行,不僅僅是為自己博得一個地位,也是為了慢慢的影響人們的思想——這些都是他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而有意為之的東西。但是水泥、紅磚能改變什麽,石越卻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隻不過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發明”的東西能夠派上用場的時候,心裏那種成就感,和寫成一部書之後的感覺,卻並無二致。

    18

    熙寧三年九月,整個人沉浸在一種“終於建好了”的喜悅中的石越,高興的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一起慶祝著,他到這個時候才告訴蘇軾、王安禮、曾布等人,他打算在白水潭辦書院,本月就要開始招生,希望他們到時候能來書院講學,並請他們推薦一些知名的學者。

    石越並不知道,在白水潭籌辦書院的兩個月裏,汴京朝廷內的新黨舊黨之爭更加激烈了,司馬光希望能夠盡最後的努力勸說王安石謹慎行事推行新法,然而卻被王安石大義凜然的駁迴。他在經筵[19]上給年輕的皇帝讀他正在寫的《資治通鑒》時,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驢,直說呂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國君的奸詐小人,把呂惠卿氣得在心裏頭咬牙切齒。

    與司馬光冰炭不相容的呂惠卿屢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麵前借機挑撥,想除掉司馬光,報一箭之仇;而司馬光卻毫不動搖的繼續請求皇帝罷均輸、青苗、助役三法,由此終於重重得罪了新黨。本來因為司馬光名聲很大,連遼國人也知道他的名聲,所以皇帝一直能夠優容於他,但他屢次進諫,終於讓求治心切的趙頊認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絆腳石,是王安石所說的“異黨之赤幟”,也就是反對黨的旗幟。而差不多同時,司馬光也終於認定自己和執政大臣道不同不相為謀,皇帝已經不可能接納自己的主張,便決心離開朝廷,於是主動向皇帝請求出外[20],而此時正逢宋夏戰事重燃,五月份雙方在慶州一帶交戰,八月西夏更是全國動員,合兵三十萬之眾進攻環慶,雖未占到大便宜,但宋朝卻也不敢等閑視之,新任參知政事韓絳剛剛被任命為陝西宣撫使,前去主持大局,新黨遂趁機托言司馬光是當世名臣,聞名於遼夏,建議讓司馬光出知永興軍——亦即是陝西,協助韓絳一道應付西北局麵。這亦是一石雙鳥之計,一則國難當頭,司馬光無法推脫,正好借機將司馬光趕出權力中心;一則司馬光到底不過是一介文臣,並不知兵,到了陝西,正好給人看笑話。

    與司馬光同樣遭遇到大麻煩的是蘇軾,有人突然汙告他販賣私鹽!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明顯就是一種政治陷害,而陰謀的主角,正是新黨。當蘇軾窮困之時,三朝元老韓琦贈銀三百兩給蘇軾,他也沒有接受,此時居然被指控走私食鹽、蘇木求利,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韓琦的贈銀,也被說成是沽名釣譽之舉。皇帝趙頊甚至當著司馬光的麵說:“蘇軾不是好人。”

    遇到這種百口莫辯的事情,蘇軾也隻能束手無策。他到底不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官吏,雖然略有文名,卻比不上司馬光聲名遠播,這時的蘇軾也隻好心灰意懶,聽天由命,偶爾寫點詩文發發牢騷。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門帖遞給蘇府的管家時,才發現蘇家上上下下,眉間都帶著愁容。

    石越和蘇軾交情已是不淺,見了蘇軾之後,便直問緣由,蘇軾把前因後果略略一說,因為怕讓石越更加不願入仕,反而強笑著安慰石越道:“我不過庸人自擾而已,便是君實[21],也未必有事,王駙馬和我說,已有人找太皇太後和太後說去了,皇上不過一時受人蒙弊,子明切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進之意。當此之時,忠臣義士,更應當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駙馬,是宋代著名畫家王詵,和蘇軾私交甚好。

    石越暗暗歎道:“果然走到了這一步,哎……”一時嘴快,竟然脫口說道:“司馬光權知永興軍,不久罷判西京禦史台,改不了的命運。”

    蘇軾瞪大眼睛望著石越,奇道:“君實判西京禦史台?”

    石越自知失言,連忙掩飾道:“旁門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

    蘇軾受佛教影響甚深,對這些事情一直半信半疑,此時心裏對自己的前途忐忑不安,便想求一個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學,斷非江湖術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這種異能,可否為愚兄卜上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蘇軾的命運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做了這許多的事情,誰知道曆史有沒有改變?隻得幹笑幾聲,道:“智者不必知命,盡人事而已。孔門弟子,不宜信奇門之說。”

    蘇軾見他如此說,倒也不以為意,縱聲笑道:“正是,正當如此。倒是愚兄俗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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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又說起石越這兩個月籌辦白水潭書院等等事誼,蘇軾正容說道:“講學於山野,為國家育才,也是正道,此孔子當年所為。然而國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廟堂而不在江湖,君當三思之。”

    石越連忙欠身笑道:“小弟謹記了。”

    從蘇府告辭後,石越也不迴家,叫了馬車直奔碧月軒楚雲兒那裏,細細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楚雲兒見他滿懷心事,也不敢打擾,隻在旁邊靜靜的相陪。

    石越拿了幾根筷子,並排擺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賞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馬光,罷職了;蘇軾,朝不保夕;歐陽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陳襄,也被罷了……想來舊黨中的其他人,此時也一個個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麵前給自己說話,倒隻有王安禮和曾布了。

    “沒辦法,人算不如天算,學院的事情隻能靠後一點了。”石越暗暗歎了口氣。遲早是要入仕的,難不成在白水潭講學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轉輪嗎?沒有一定的權力,或者說不能有效影響到權力決策層,靠一點一滴的積累,不知道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自己並沒有這種耐心。

    “楚姑娘,給我唱《離騷》——我要聽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石越停止了計算,對楚雲兒笑道。

    楚雲兒聽到石越和自己說話,本來也頗為高興,可突然聽到這兩句不太吉利的話,臉不知怎的,嚇得煞白,好一會才輕聲說道:“石公子,這《離騷》太不吉利了。換一曲柳三變的《定風波》吧?”

    “也罷,也罷。”石越無可無不可的笑道。“本想來點悲壯慷慨的給自己壯壯行……”

    “壯行?石公子要遠行嗎?”楚雲兒不解的問道。

    石越爽聲笑道:“不錯,正是要遠行。這一步踏出,便再無迴頭之路,亦不知何處是個盡頭……”卻聽楚雲兒早已漫聲唱開:“……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石越亦跟著輕聲哼道,心裏卻暗暗問道:“我能把雕鞍鎖嗎?我能把雕鞍鎖嗎?那長安道上,可再沒有迴頭客……”

    人也跟著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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