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果然搖了搖頭,不以為然的說道:“公子的話雖然有理,卻還沒有找到真正的關鍵所在,若依下官之見,則其關鍵隻在理財。”——這分明便是王安石的論調,“國家不可以無兵無官,若有善於理財之人,那麽充足的財政收入足以解決這些問題。”

    石越不過是抱著試探的目的,自然不去與他爭論。不置可否的一笑,反問道:“曾公,難道吏治的問題也可以用理財來解決嗎?”

    “吏治之事,省官益俸養廉,祖宗之法甚佳,隻須依法而行,並無大礙。”曾布輕描淡寫的迴答道。

    “在下卻聽說,治國需得賢臣,如若地方守吏與各部監官員不賢,雖有良法亦不能行。”

    “不錯,不過這個問題王相公卻早已解決。”曾布麵有得色。

    石越怔道:“恕在下孤陋寡聞,還請曾公明示。”

    “王相公派遣四十多個提舉官察行天下,地方官豈敢執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說道。

    石越心中不自禁的苦笑,“靠四十個人就可以解決執行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嗎?”隻是自古以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他與曾布相交未深,便不敢以肺腑相托,隻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

    唐棣性格梗直,卻忍不住冷言問道:“曾公,這四十餘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與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麽一路百姓,豈不要遭殃了嗎?況且學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聽聞地方官吏專以苛刻為急務,隻怕有違王相公本意……”

    “毅夫,如何可以以偏概全?”石越不料唐棣如此直言不諱,怕他因言惹禍,連忙出言製止。

    曾布擺擺手笑道:“無妨,唐公子說的也是不錯的。奸人自古皆有,不過以王相公之明,他用的人,斷不會有奸邪之輩。況且朝廷還有監察禦史……”

    “子明,王相公的才學,實可與孟子相儔,當今皇上又是英明之主,與王相公君臣相得,千古以來,唯劉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說得興起,竟直唿石越的表字,倒似相熟朋友一般,一麵又向眾人說起王安石的學識——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本是當時有名的大儒,學問自然非比尋常,因此曾布說到精妙之處,頗讓眾人讚歎不已,隻有石越這個現代人,對這些卻天生免疫。

    8

    自此之後,曾布竟頻繁來往於桑府,石越也迴訪過幾次曾府。二人私交日見親密,曾布對石越的才華、見識十分佩服,石越卻是刻意要從曾布、王安禮等人身上了解王安石的為人與政見。但是每次長談,都隻能帶來更多的失望。

    石越小心翼翼的試探著提出關於新法的種種建議,曾布卻似乎認為王安石的措施已經相當的完美,雖然對石越表示讚賞,實際上卻毫不重視。石越裝作不經意的說起變法必然牽涉到多方利益,須審時度勢,有時用猛有時用寬,寬猛相濟才是上策,不料曾布絲毫沒意識到石越是委婉的說他們推行新法過於“猛”了。石越又說起如何調和與舊黨的關係,讓新法順利推行,曾布卻認為隻要用“征誅”之術,學習商鞅的果斷與堅持,新法就一定能大行於世;又以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根本沒有妥協的必要……

    石越的心在一點一點往下沉。

    新法的支持者們似乎普遍有一種神經質的反應——若有人提醒他們要小心奸人,他們馬上就懷疑有人意圖汙蔑他們,找借口攻擊新法;若有人說老百姓認為新法不便,他就說這是“流俗”,不必在意,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勝利;若有人說士大夫反對新法,他就說這是“頑固、迂腐、不讀書”……總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黨正確。

    石越謹慎的判斷著——他知道政治上的選擇至關重要。

    一次選擇錯誤,終身皆有汙點。輕易的投入王安石陣營,將來想反出新黨,不僅舊黨認為自己反覆,新黨也會認為自己是叛徒,打擊起來必然更加不遺餘力。

    石越小心翼翼的伸出自己的觸角,猛然發現自己碰上的東西很危險,立刻就機敏的縮了迴來。一個曾布已經如此固執於新法的正確,號稱“拗相公”的王安石又當如何呢?

    也許曾布們不過是因為反對的聲音太偏激而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舊黨往往針對一些小事情就極力的擴大化,攻擊到新法的全部,而新黨由此也變得格外的護短,幾乎任何來自新黨之外的意見都聽不進去。

    如果自己進入新黨之中,或者說話就更容易被接受……

    但是石越終於不敢冒這個險。將一切寄托在王安石是否采納自己的意見這種未知之上,不是石越的性格。

    不過石越也清楚的知道,他現在沒有任何對抗王安石的資本。短期之內,任何激怒王安石的行為,都屬於政治自殺。保持中立,迴到自己的計劃之上,慢慢的積累自己的政治資本。石越在心裏不斷的提醒自己。

    與王安禮的交往更加堅定了石越的決心。王安禮對於王安石的許多舉措亦頗有保留,石越與其談論古今大事,很是相得。王安禮與王安石有兄弟之親,他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麽把握做得到?人家畢竟是兄弟!石越記起司馬光寫給王安石的信,信中司馬光直言“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明顯針對呂惠卿,可是王安石卻置若罔聞。幾十年相交的好友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憑什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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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絕不敢拿自己的野心去賭王安石的性格。

    石越從此刻意做出一種淡然的樣子。他知道在古代中國,倫理被強調到了一個過份的高度,在這樣的社會,崇高的道德聲譽能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則無疑被認為是一種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質。石越深深的明白,道德上的聲譽比出色的才學更能夠保護自己,並為自己積累足夠的政治資本——這一點,甚至許多古人都不明白。

    但就在之前三十年以內的時間,便有過一個成功的例子。

    現在執政的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聲譽與才學聲譽,二者互相作用,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才得到當今皇帝的一再超拔。

    石越也許已經決定,他將向王安石學習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現出來的才華——雖然依賴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識積累,但在當時卻已經足夠支持他贏得更多的聲譽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為我不能學他等上三十年。”此時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他的確不需要學王安石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試的集英殿唱名,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9

    三月壬子,集英殿。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殿試官、省試官以及兩府、館閣等一眾大臣入殿侍立,八百二十九名正奏名[14]舉人則在殿門之外靜候著。

    唱名儀式莊嚴、隆重,也有條不紊。

    編排官們早已將殿試的試卷按名次排列在禦座的西麵。他們將試卷拆封,轉送給中書侍郎,中書侍郎與宰相一起對展進呈皇帝。

    趙頊親口宣讀了葉祖洽等前三名舉子的姓名,站立在階下的軍頭司便緊接著一重一重的傳唱出去。被唱名的舉人高聲應答,進殿謝恩,然後趙頊親自詢問他們的鄉貫生平,給敕賜第,並賜予綠袍、笏,表示他們從此正式成為了大宋的官員。

    然後,從四甲起,便轉由宰相唱名,舉子們也不再進殿謝恩了。

    趙頊機械的聽著宰相陳升之念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挺厭煩這種形式,但是他也知道這種形式必不可少。讀書人需要的,就是這一瞬間的榮耀!

    忽然,年輕的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色。“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

    “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軍頭司高聲喊道,一重一重傳出殿外。

    唐棣連忙跪倒,高聲應道:“臣唐棣!”

    名次排在前麵的陳元鳳充滿優越感的望了唐棣一眼,忽然,殿中傳來了出人意料的聲音:“宣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入殿覲見!”

    數千道豔羨的目光一齊聚集在這四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每個人都在心裏想著:“這就是《論語正義》的作者嗎?”

    唐棣等人也想不到皇帝會親自問起,巨大的榮耀竟讓四人慌得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才勉強控製住激動的情緒,在萬眾矚目中走入集英殿內,叩首跪安。四人此時絕不知道,如果嫉妒的目光可以殺人,他們隻怕早已被陳元鳳的眼神殺死。

    趙頊細細打量著四人,溫聲問了鄉貫簡曆,方笑道:“《論語正義》可是諸卿所著?”

    唐棣連忙答道:“迴陛下,臣等不敢欺瞞,《論語正義》其實是石越一人所著,臣不過編排之功,具名書頁,心中實感慚愧。”

    “啊?!”殿中響起細微的驚訝之聲。《論語正義》由這幾個年青人合著,已經讓人不可思議,此時說是一人所寫,更是驚世駭俗。除了王安石、蘇軾以外,殿中眾人無不吃驚。趙頊連忙追問其中原委。

    四人之中,李敦敏答對最為機敏,於是便由他把前事說明。一時間,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記了這是在舉行著殿試傳臚大典,集英殿中一片寂靜,隻聽得見李敦敏娓娓而敘:石越如何出現,如何大相國寺相識,如何改進棉紡機、木活字印刷術,如何寫《論語正義》……直把趙頊與眾大臣聽了個目瞪口呆!

    趙頊在禦椅上嘴唇微動,喃喃說著什麽——隻有靠得最近的內侍,才聽得清皇帝念叨的,是“奇才”二字!

    10

    第二天,王安石去見皇帝時,便在袖子裏悄悄放好了一份奏章,他準備推薦石越參加茂材製科考試[15]。王安石從《論語正義》表露出來的思想、曾布和王安禮對石越的評價、以及唐棣等人的省試、殿試策論分析,認為石越是支持變法的。雖然曾布說石越對於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王安石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趙頊的心情似乎不錯。王安石一來,他就遞過幾封奏章給他看,卻都是推薦石越試茂材科,請朝廷特開製科的。王安石心中不由泛起幾分不悅,這幾份奏章分別是陳襄、歐陽修、司馬光、蘇軾所進。趙頊興衝衝的說道:“這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就有這般才學,實在是罕見。蘇軾說他身世可憫,可是見識與氣度,皆為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石越不能參加科舉[16],那就為他開個特科吧。卿以為如何?”

    王安石心中有一種被人拔了先籌的不痛快,不過既然自己本意也是想舉薦的,那也沒有必要刻意的反對;隻是他驕傲的個性讓他恥居人後,當下淡淡說道:“臣無異議。”袖子裏那份折子,自然不用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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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君臣二人還有更要的事情要談,三月份在科舉考試中新黨和舊黨的明爭暗鬥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忠實的反映了汴京朝政的現實。自推行新法之後,王安石昔日的好友與支持者一個接一個的走到他的對立麵,同時以王安石親自推薦的禦史中丞呂公著為首,監察禦史裏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孫覺等一大批台諫官員屢屢上書,指摘新法的過失,其中言辭激烈的人,更是將新法貶得一無是處,罪大惡極,對於王安石與樞密副使韓絳一起領導的新法核心機構製置三司條例司也是深惡痛絕。隻是台諫官員批評宰相,就算是當麵彈劾,宰相也隻能謝罪而已,這已是宋朝的傳統。因此王安石也無可奈何,隻能交給皇帝處理。

    去年王安石曾經用“征誅”之術,把一批敢為仗馬之鳴的官員給貶出朝廷,沒想到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來如果不把禦史台徹底控製住,終究是不行,但是禦史的任命權,卻在皇帝手中……想到這些煩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經沒有什麽時間去想石越了。

    11

    宣詔的使者來到桑府的時候,桑家上上下下都吃驚不淺——雖然蘇軾事先知會了石越,但是石越似乎根本沒往心裏去。此時使者真的臨門,商家富戶不比品官之家,也隻能草草在院子裏設了香案,跪聽接旨。

    詔書是一篇駢四驪六的大文章,石越若非事先聽蘇軾說過,幾乎要聽不懂這詔書是讓自己去試茂材製科的。使者搖頭晃腦念完之後,便靜等著石越領旨謝恩,然後自己好討喜錢。不料等了半晌,石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這才把一直盯著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竟然不見了!

    使者暗唿道:“糟糕!”上個月司馬光拒不接詔,害得給他宣詔的仁兄跑了九次,現在這一位看樣子又是不打算接詔了。使者無可奈何的左右顧盼,見到桑俞楚年紀最大,便對他說道:“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來領旨吧——咱家好迴去繳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是什麽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裏計較半天,朝管家桑來福使了個眼色,桑來福連忙拿了一貫錢過來,悄悄塞到使者手裏。使者拿手一掂,知道有一貫左右,說話便客氣了幾分:“就盼石公子別讓咱家為難。”

    他知道若是石越不奉詔,他也奈何不得。

    不料沒多久石越又出來了,他將一封折紙遞給使者,一麵跪倒,哽咽道:“草民石越,劫後餘生,無父無母,不祥之身,實在無意於功名,還請使者轉告皇上,請皇上恕臣不恭之罪。”

    使者也不敢為難,隻好說道:“如此咱家便迴去繳旨,隻是以石公子的大才,隻怕還會有恩旨下來的。”說罷便告辭而去。

    唐棣將使者送出大門,折轉迴來,劈頭就道:“子明,茂材製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舉此科,便直接入館閣,為何竟要拒絕呢?”當時的人,對於本官[17]升得快慢,並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閣,升禁從的,官場上便引以為榮。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現實。一般試製科的,如賢良方正、茂材之類,一旦通過,就肯定有館閣的美差加身,這些職位隻領薪水,不太要做事情,而且經常可以見到皇帝,參讚機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稱得上是前途無量——石越竟然一口拒絕,難怪便是唐棣也有點想不通。

    石越卻隻淡淡歎了口氣,道:“功名餘事,富貴等閑,我竟是把這些事都看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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