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過,市井中喧嘩的聲音不斷傳入車中,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繁華的夜市!石越向車外掃了一眼,路邊一株大樹根下的積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大雪天,暗暗歎了口氣,忽然腦中一個畫麵一閃而過,那是自己在戴樓門下詠詩的情景,那一句詩,“終叫河山顏色變!”終叫河山顏色變?自己能有這個能力嗎?

    石越自失的搖了搖頭。“我不過是一個被錯誤投放到這個時空的過客罷了。”憑一個人的力量,豈能轉動巨大的曆史轉輪?這個時代人傑輩出,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哪一個又是泛泛之輩?就算是呂惠卿,也是無比聰明的人。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命運,自己就不得不去與這些人交手,這算不算是自不量力?石越自嘲的反問道。

    “也許我不過就是一個旁觀者,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就是冷眼旁觀她的滅亡。”石越自言自語。唐棣在夢中喃喃說道:“請——請君、君暫暫上淩煙閣;若——若個書生萬、萬戶侯。”顯是還在夢中和別人談詩。石越微微笑道:“是啊,淩煙閣上,又有幾個書生呢?自己歸根到底,不過也隻是一個書生罷了。”石越忽的又想起大相國寺大雄寶殿釋加牟尼那亙古不變的微笑——不知道佛祖能不能給我答案?

    正在暗自想著心事,突然聽到外麵有人高聲叫喊:“算命,祖傳神算,鐵嘴判富貴,一課十文錢,不準不要錢……”石越掀開簾子,向車外覷去,一個算命先生舉著幡子從對麵走來,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石越觸動心事,連忙對車夫說道:“且停一下。”跳下車來,快步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笑道:“先生,請幫我算一課。”

    算命先生立即滿臉堆笑,更無半點神仙風範,笑道:“公子是看手相還是測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闈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道是個書生,要算命決疑,這個時節,多半是為了功名,他這推算本也不算錯,可惜碰上石越卻差得太遠。

    石越見他神色,聽他言語,心裏頭已是涼了半截,便不肯再讓他算。隻道:“我不測字也不看相,你這裏有簽抽沒有?我抽個簽,卦金照給。”心道:“我誠心向上天問卦,免得為你所誤要緊。”

    算命先生忙不迭的點頭,道:“有的,有的。”一麵恭恭敬敬從行頭裏捧出一個竹筒來。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幾拜,心裏暗禱:“石越今日誠心向上天諸神禱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們把我放到這個世界來,我也不敢怪你們,倘若你們有靈,那麽就給我一個指示,告訴我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麽,若是沒靈,就隨便給個不著邊際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這禱詞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說完了,望空拜了幾拜,接過竹筒搖了幾下,就有一枝簽掉到地上。

    石越撿起來一看,卻是兩句詩:“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他識得這是屈子《離騷》中的名句,反複輕誦,暗暗思忖道:這真的是上天給我暗示嗎?決疑決疑,似乎越決越疑。一時間竟然癡在那裏了。

    算命先生卻以為石越抽了隻壞簽,連忙涎笑著在旁邊勸解道:“天命者可以因人事而改,上天不過是給我們凡人一個警示而已,易經易經,易就是變換,若能盡事功,雖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變好;若不盡事功,便是上上之簽,最終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石越正沒理會處,見他在旁邊多嘴,倒也好笑,說道:“多謝你了。”摸了十文錢給他,也不理他在後麵千恩萬謝的,轉身便向馬車走去。剛邁開步子,便覺一陣疾風撲麵而來,隻聽到“籲”的一聲,一輛馬車堪堪停在他前麵,險些把他撞倒。石越驚得直愣愣地站在當地,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誰家的馬車這麽沒規矩,那輛馬車上綠布車簾早已掀開,一張熟悉的麵孔躍入眼簾,竟是碧月軒的歌妓楚雲兒。

    楚雲兒見是石越,也不由怔住了,半晌方迴過神來,在車上施了一禮,盈盈說道:“石公子別來無恙,奴家有禮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縱有萬千火氣,碰上這麽一個嬌滴滴的人也發不出來,何況又是故識,也隻得改顏笑道:“無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雲兒顯得對石越頗有好感,卻又不敢正眼看他,低著頭輕聲說道:“這裏不是談話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賞臉光臨碧月軒?”

    石越看了自己的馬車一眼,他既不願意放開唐棣不管,又因心事重重,不想馬上迴桑府,便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這旁邊就是酒樓,就由在下做東,請姑娘一敘。”

    楚雲兒心裏呯呯直跳,生怕被他拒絕,想自己在風塵中這麽多年,從來沒想過有人會拒絕自己,也從來不在乎有人拒絕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此時聽見石越相邀,臉立時紅了,輕聲說道:“不敢,公子請。”

    二人就在路邊的酒樓上要了間雅座——其實便是用屏風隔開的一個個單間,正好臨街而坐,從樓上望下來,可以看到潘樓街的夜景,雖然比不上現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燈火通明,另有一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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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自上樓來,一直有鬱鬱之色,此刻雖有美人在畔、醇釀在手,然而終究是不能快樂。又想起那簽上的兩句詩,不禁喃喃自語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對著楚雲兒,竟是視而不見,隻是一舉手一仰脖,便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楚雲兒是見慣世情的人兒,見這光景,豈有不知眼前這位翩翩公子其實有著滿腹的心事。她心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味兒,臉上卻裝出淡然之色,笑道:“屈大夫這句詩,是說隻要是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就應當九死無悔的去追求,這是屈子的一種誌士情懷——為這句詩,的確可以浮一大白的。”當下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越凝視她半晌,突然擊掌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傑。有你這句話,就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朋友?”楚雲兒一陣愕然。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當什麽的都有,但是絕無一個人把她當朋友,別說是她,這時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會有過男人當她是朋友的。這個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緩緩點頭,認真的說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為什麽就做不得朋友?”

    楚雲兒卻有點不能接受,輕聲問道:“自古以來,男子為乾,女子為坤,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這五倫之中,朋友一倫卻曾未聽說可以男女並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說說何為五倫?”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楚雲兒抿著嘴迴道。

    石越笑道:“君為乾、臣為坤,父為乾、子為坤,夫為乾、妻為坤,兄為乾、弟為坤,若推而及之,那麽為什麽朋友不可以有陰陽之配呢?”

    楚雲兒聽到他這番謬論,不禁瞠目結舌,隻好苦笑著搖搖頭。因見他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便說道:“這幾日坊間多流傳著石公子的長短句,東京城的姐妹們,莫不以爭唱石詞為榮。不知石公子可否賜一首詞給奴家,奴家以後也可以在姐妹麵前誇耀。”

    石越見楚雲兒向他索詞,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搖搖頭,長歎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他沒有注意楚雲兒的身份,隨口感歎,竟把楚雲兒羞得無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煩的就是詩詞歌賦。因為石越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就有二十多首“詞作”流傳於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傳之千古,由於他的詞風格各異,更讓人嘖嘖稱奇,那些書生歌女,都稱他“石九變”,可以說詞名傳遍汴京。所以楚雲兒向他索詞,本也是平常之舉,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恭維。不料竟然就被譏成“不知亡國恨”了。

    若是他人,楚雲兒早就出言迴諷。偏偏這個石越,她卻開不了這個口,隻低著頭默不作聲,心裏隻覺得委屈,淚珠兒湧到眼眶裏,卻又要死死忍住,不讓它落下來。這麽多年來風塵裏承歡作笑,要哭也隻是暗裏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緒。

    石越話一出口,猛的醒悟過來,心裏其實就已經後悔了。這時見楚雲兒這副模樣,心裏更是沒了譜,他沒什麽對付女孩的經驗,隻好紅著臉,一臉歉意的說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發……”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楚雲兒更想哭了,可又覺得自己和這個石越也不過兩麵之緣,因此硬生生強忍住淚水,幽幽說道:“這不幹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禮。”

    石越見她這樣子,不由得更加過意不去,口不擇言的說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來是罵那幫書生的,我實在是無心之失,不過總之是我不好……”

    楚雲兒聽他說什麽“是罵那幫書生的”,卻不知是什麽意思,依然隻低著頭含淚不語。石越愈發著急,紅著臉,也不知道想些什麽話來安慰她。無論如何,隻是說不出來的笨拙……結果他幹脆也就紅著臉坐著,兩個人真是“相對無言”了。

    兩個人就這麽紅著臉幹坐著,一個低著頭不停的弄著衣角,一個歪著脖子看著窗外。上來伺候的小二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一個個隻覺得好笑。

    這麽坐了十來分鍾,楚雲兒已知道石越臉薄,可自己又實在難以開口。眼前這個人,比不得別人,自己沒來由的就要靦腆幾分。正胡思亂想間,見石越從懷裏拿出一本小冊子,輕輕放在她前麵的桌子上,溫言說道:“楚姑娘,方才我實在是無心之失。這本小冊子是我平日沒事寫的詞兒,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給你賠罪吧。今晚我還有朋友醉了酒在車中要照料,就此告辭,改日我再來碧月軒給楚姑娘賠罪。”說完便“噔噔”的逃也似的跑下樓去。

    楚雲兒怔怔的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輕輕拿起那本小冊子,小心翼翼的翻開,見上麵的毛筆字寫得難看無比,勉強也就像個字而已——不由得撲哧一笑,她書法妙絕,哪裏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跡卻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態,自己的委屈,雙手捧著那本小冊子寶貝似放入懷裏,仿佛要連同一片女孩兒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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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雲兒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石越填詞;而石越當時也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楚雲兒最常唱的詞變成了“石詞”;而他雖然不再填詞,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詞作,但是他“石九變”的外號隨著歌女的歌聲從汴京流傳到杭州;從青樓傳入了皇宮,便是連年輕的皇帝趙頊,也能唱幾句“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

    6

    辭了楚雲兒,扶著唐棣迴到桑宅之後,石越在黑暗中想了整整一個晚上。

    如果沒有發生變故,他又能耐住寂寞的話,他本來應當成為一個優秀的曆史學家——他在曆史方麵的才華無庸置疑。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他來到了近千年以前的時空,如果說他還有人生的話,他也決定重新選擇。

    現在的他,生存已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生存?!

    “也許我沒有本事憑一個人的力量去扭轉曆史的轉輪,沒有本事憑一個人的力量去拯救這個世界、這個文明,但是既然我來了,我就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記!”石越決心要接受一種挑戰。上天既然讓我來到這個世界,我就一定要還給上天一個“驚喜”!

    “反正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無所謂。”石越對自己說,“別說是再死一次,就算應了那個簽,死九次我也不後悔。”

    “無論在哪個時空,我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石越並沒有意識到,他“想做的事情”,也許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天色微白的時候,石越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

    做大事業的人,絕不應當求田問舍。

    7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聚在一起準備吃飯的時候,石越對唐甘南、桑俞楚說道:“二叔、伯父,晚輩有一件事想與二位商量。”

    唐甘南眯著小眼睛笑道:“賢侄且說無妨。”

    石越沉吟一會,微笑道:“前些天曾與二位長輩說過木棉與棉布,侄兒不才,於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話,我或者可以讓棉布製成的工藝變得相當的簡單易行。”

    唐甘南嘻笑道:“我素來相信賢侄的本事。不過民以食為天,先吃飯,吃過飯再談不遲。”

    桑俞楚也笑道:“賢侄連這些方麵都有涉獵,真是奇才。你二叔說得不錯,吃過飯,我們再詳談此事。”

    唐棣卻耐不住好奇,急道:“飯是天天吃的,不如先說了再吃飯也不遲。”桑充國也點頭稱是。桑梓兒卻睜著大眼睛,好奇的看著石越。桑家並不把石越當外人看待,因此桑夫人與桑梓兒,都不迴避。桑梓兒更是整日“大哥”、“大哥”地叫個不停。

    石越淡淡一笑,道:“還是二叔和伯父說得是,這事且不急,棉花穀雨下種,大暑立秋摘實,也不是說差等立辦的事情,先吃飯吧。”

    唐甘南一本正經的說道:“毅夫你知道什麽,子明侄兒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東西多著呢,若是聽他說事卻不去吃飯,隻怕你餓死了他的本事也沒有露出一半來。”一句話把眾人說得都笑了。

    但是畢竟心裏有事,一頓飯眾人三口做兩口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來。眾人卻都不約而同的望著石越。

    石越要了文房四寶,方說道:“這木棉本來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種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嶺南、鬆江一帶,中原很少見。而且一般也不用來紡紗織布,主要不過用來放在被子裏麵,衣服裏麵,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兒的看法,這棉花的用處,主要還在於紡紗織布。其比之桑蠶,無采養之勞,有必收之效;比之苧麻,免緝績之工,得禦寒之益,可謂不麻而布,不繭而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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