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撒嬌嗎?他大可也撒嬌,他立刻就學。然而寶做起來自然可愛的事情,換成他做,就像邯鄲學步,東施捂心口。一想都足以讓人頭皮發麻。於是又放棄了。十多歲的天空如此狹隘。許添誼跟在兩人身後,走過走了不知千百遍的路。先是學校後街,然後是一座被廢棄的橋。每每路過,總能聞到極臭的水溝味。從欄杆往下看,能看見巨大的碎石和被丟棄的樂色混在一起,水是渾濁的綠。這可是一個連胡蘿卜都有人真心喜歡的世界啊。他卻沒人喜歡。這很恐怖。一閃而過的念頭讓許添誼想跳下去。但一陣風吹著氣味飄過來,熏得他皺了眉頭,念頭跟著煙消雲散。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不想死掉。許添寶捏住鼻子,甕著同賀之昭說:“快走!臭死啦!”賀之昭被帶著跑了兩步,覺得寶有些麻煩。這約莫就是代溝吧,兩人也差這麽多歲。對於許添寶,他談不上喜歡或厭惡,但畢竟寶是許添誼的弟弟,小誼不管,他就得頂上,這是沒有辦法的。萬一人弄掉了或者缺胳膊少腿就麻煩了。他迴頭看,許添誼正在後麵側著頭看橋,這秒似有感應地正過身。見他在看,遂瞪了一眼。賀之昭感受到一種反常。今天的許添誼太沉默了,上課時候沒有和他說過話,飯盒裏的胡蘿卜也沒有給他吃,體育課熱身也沒有和他一起做。他苦思冥想發生了什麽。這約莫是心情不好的表現?又或者是生氣了?嗯,大概是生氣了吧。小誼經常生氣的,像個開了的水壺一樣,咕嚕冒泡。但賀之昭搞錯了,所有人都搞錯了。許添誼總擅長用所謂的憤怒與生氣來表達傷心因為寶的傷心是有用的,許添誼的毫無用處,許添誼的傷心是不正當又軟弱的,是令人感到羞恥的。但是憤怒不一樣。憤怒會被忌憚、被尊重、也可能被認真迴應。所以許添誼逐漸用憤怒取代傷心,逼迫自己穿上身中空的鎧甲,表麵麵孔板如喪父,實際內心有條落水的狗在哭。這一日吃晚飯時,許建鋒忽然輕描淡寫說股票“拋了”,賺了一大筆錢。具體多少沒讓兩個小孩知道,但於敏明顯鬆弛了下來。雙休日還吃了頓肯德基。飯桌上,於敏吃全家桶裏的胡蘿卜麵包,打趣說:“那我要不也不工作了?”“看你意願咯!辭了也好,他們倆都小。”許建鋒的眉梢都在說得意。他大口咬著吮指原味雞,又道:“什麽時候有空,咱們就去看房子,早買早安心。不是又傳這房子要拆麽?不管如何,房價以後肯定會漲的,看看香港就知道了。”錢來了,像電燈的光照滿房間,那些家庭矛盾就如燭火隱匿,看不見了。第20章 我能親你嗎?賀之昭雖然不明白許添誼為何突然疏遠自己,但他知道問題很嚴重,兩人已經一周沒有講話。他有時候對自己感到焦急。因為他總是不那麽明白許添誼為什麽會生氣。這像一道參考答案隻寫“略”的語文題。有的略是因為太簡單,有的略是因為沒有標準答案。可大概許添誼生氣的原因一定有答案,隻是解題困難,標準答案很難找,於是賀之昭墮落成為了差生。“簽證都辦下來了。”薑連清辭了職,在家邊整理行李,邊分出要送給親眷的東西,“你還不和小誼說這件事嗎?”賀之昭搖頭:“他知道了會情緒激動的。”雖然隱瞞也隻是一時性的,總有要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情緒激動就意味可能會發生像上次在學校過度通氣那樣恐怖的事情。他不希望再看到許添誼發生那樣的危險。“……”薑連清噎了噎,道,“你自己要把握好,別到時候不告而別,那是不對的,知道嗎?”這兩日那個叫jonny的外國男人先迴了加拿大,準備他們結婚、定居的事宜。兩人暫時斷了聯係。薑連清初次見到他,也覺得他有些太輕浮,總是笑眯眯的。可是後來又愛上他,隻因他看她,是看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單親媽媽。賀之昭點頭,看著自己的房間,心情很灰暗。加拿大地處北美洲,上頭是北冰洋,下頭是美國,兩旁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他要去的城市叫溫哥華,十分宜居,據說秋天的楓葉很漂亮。他已經都了解清楚了。雖然得去過一種完全嶄新的生活,雖然媽媽要和那個外國人結婚了,但這都無關緊要。隻是出國意味著他就要和許添誼說再見了,兩個人不能再做朋友了。而如今許添誼的疏遠更是讓人陷入迷局。賀之昭更習慣用邏輯推論事情,他能算清楚應用題,能明白為什麽天花板常傳來彈珠的聲音,但並不擅長解決情感問題。隻是許添誼的情緒常常浮於表麵,害怕賀之昭讀不懂一樣,讓他得以總結出些不成文的規律。他知道,小誼語氣激烈,臉鼓著就是生氣。但這次並不一樣。他斟酌著說:“小誼好像生氣了。”“怎麽會呢?”薑連清問。“小誼那天感冒發燒了,放學我去看他,想用手摸一下他的額頭。但小誼把我的手打掉了。”賀之昭迴憶,“第二天開始,他來學校就再也沒和我說過話。我可能不該做這個動作。”薑連清表情複雜了一瞬,是真不知道說什麽。她反問:“小誼怎麽可能因為你摸他額頭就生氣呢?”“可能因為我沒洗手,這樣細菌很多,不太衛生。”賀之昭想了想,說,“我去道歉吧,不然他一直不理我,上學也沒什麽意思。”許添誼的冷落讓他像被風幹的冷餐麵包,什麽都索然無味。薑連清再清楚不過,許添誼是個敏感多疑但心地善良的小孩,然後遇上賀之昭這種木頭木腦的,簡直是場災難。她不確定自己的猜測正確與否,但至少有這麽個現象這段時間,許添寶像突然從石頭蹦出來,頻頻來家裏玩。然而隻要許添寶來了,許添誼就必然不會出現。許添寶年紀小,傻傻的又喜歡撒嬌,是最討長輩喜歡的那種類型。許添寶和許添誼,名字隻差一個字,性格真是截然相反。一個家走出來的,怎麽會這麽不一樣?她追問:“你確定是這個原因嗎?你再想想其他的細節呢?”賀之昭當然想過了,但是憑借他的對於這方麵的洞察力,那種思考是毫無意義的。於是他決定認為自己找到了正確答案,並為此堅定地付諸行動。在薑連清擔憂的目光中,賀之昭出了門,穿過大院的空地和玩耍的孩童,邁入樓道。他鮮少有這樣急切的時刻。即將按響門鈴時,裏麵卻有人未卜先知,先行一步打開了防盜門。“許添寶不在,和他爸媽出去了。”隔著僅剩的藍色紗門,許添誼神情隱綽,“你晚上再來吧。”“我不找他,我來找你。”“找我幹什麽。”賀之昭看著自己昔日最好的夥伴,說:“我覺得你可能生氣了,所以七天沒有和我說過話。”許添誼頓了頓,生硬道:“我可沒有生氣。”他隻是沒什麽事幹,也不想學習,所以就站在廚房的窄窗前看看大院風景,絕沒有什麽其他的意思,也沒有在等待什麽或祈盼什麽。“那為什麽不和我說話呢?你還把胡蘿卜吃了。”那可是胡蘿卜啊。“我現在覺得胡蘿卜很好吃啊。”“好吧,那為什麽不和我說話呢?”刻意跳過的問題卻被追問。許添誼又靜默了。足足三秒以後,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加僵直,極力忍耐著什麽:“因為我不想和你說。”“為什麽呢?不要不和我說話。”賀之昭說,“我向你道歉,那天你發燒,我不該沒洗手就想摸你的額頭,對不起,我已經充分認識到了洗手的重要性。我特地學習了七步洗手法……”最後,他承諾,“我會改的。勤講衛生。”許添誼退後了兩步,表情更加模糊了。過了會,重新湊近些,說:“哦。”哦是什麽意思,賀之昭不是非常清楚。於是他問:“你接受我的道……”許添誼卻打斷他的話:“你摸我額頭,是想關心我嗎?”“是的。”“許添寶發燒呢?你會摸他的額頭嗎?”賀之昭思考了下:“如果有需要的話。”他想,小誼真是重視自己的弟弟,總是嘴上掛著寶。“你會主動摸嗎?別騙我。”語氣有隱忍的急促。賀之昭決定說實話:“應該不會。抱歉。”許添誼又沉默了很多時。應該不會就是正常情況情況下不會,會主動摸他但不會摸寶,那大概賀之昭更喜歡他。推論出自己想要的答案,許添誼顧左右而言他:“好吧。”“你原諒我了嗎?”賀之昭問。“嗯。”“好的,謝謝。”賀之昭如釋重負,想接下來說自己要去加拿大的事情。這幾天,許添誼常翻來覆去,後悔和茫然交錯。究竟是哪一步走錯才到今天?夜裏睡不著,他總獨自看著客廳的天花板反省。他之前勒令不準賀之昭有其他好朋友,不準賀之昭上了初中找其他人玩,甚至不準賀之昭長大以後結婚。這確實有點過分了。所謂如果不同意開窗,就主張掀了房頂,這樣反對的人就會同意開窗了。許添誼的心境莫過如此。現在他決意痛改前非,來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友情。許添誼擦了下額角的汗。他醞釀詞句,開口:“我之前和你說的,你都忘掉。你上了初中也可以找別人玩,長大了要結婚生小孩,都可以。就是,我們倆,得……”他吸了口氣,“得是……朋友。一直是。”本想說最好的朋友,最字也吃掉。說完這段話,他心裏震顫,百般無奈,像做出無與倫比的退讓和舍棄。賀之昭並不知道夥伴心中那厚重的心理變化,隻莫名覺得,許添誼好像放棄了什麽。他說:“好的。”加拿大還是下次說吧。像什麽闖關通過,許添誼終於打開了紗門迎接失而複得的朋友:“你要不……進來看會電視吧。”沒了東西遮掩,賀之昭看清摯友的臉,如釋重負,雨後天晴。他情不自禁道:“小誼,我喜歡你。”四個字直擊心靈,許添誼猝不及防,深受震撼:“啊?”“我能親你嗎?”賀之昭問,他還挺喜歡這種靠近距離的感覺,而且許添誼的臉很軟。至於兩個男生親來親去合不合理不在考慮範圍內。這麽一問,按照許添誼的性格,就不方便說能了。他果然道:“不能。”其實是想的,並不排斥。“就一下。”賀之昭請求。許添誼沒再說話,賀之昭就湊上去,對著他臉頰撳了下。氣氛輕鬆,許添誼終於笑了一下:“明天放學,我們去吃烤腸吧。媽媽給了我十塊錢零花錢。我請你吃,一人一根。”“好,謝謝你。”好,好。什麽都好。賀之昭覺得許添誼笑起來,十分美觀。這份妥帖難以準確形容,讓他常想起填上數獨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刻;雨停了打開窗一瞬間的冷空氣;吃巧克力,剛化開在嘴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