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昭擁有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房間,書桌寬敞,正對著窗,光線明亮。許添誼熟練地拖出他的專屬小板凳,兩個人坐到一處。做作業前,總有些基本儀式。賀之昭挑出筆盒裏鈍了的鉛筆,拿起筆刀開始對準垃圾桶認真地削筆尖。和許添誼容易著急的性格截然相反,他做事情總是慢而認真,要把一件事做到自己滿意才會停止。許添誼見他削筆,立刻理直氣壯遞出自己的:“給我也削一個。”削一個也是削,兩個也是削。賀之昭接過去,也仔仔細細削出漂亮的筆尖,終於無事可做,隻剩下寫作業了。幾番定奪後,許添誼決定先寫語文的周記。他打開四方格的作文簿,填好日期和天氣,提筆便是言不由衷:“美好的寒假生活開始了。雖然這是假期,但媽媽曾語重心長地和我說,假期不是用來休息的,是彎道超車的好時機。我認為媽媽說得對……”媽媽,媽媽。許添誼很慢地寫著,想起昨日於敏說出“下次肯定還是賀之昭第一名”時的那種篤定。這讓他有一種矛盾的痛苦他因此控製不住地嫉妒賀之昭,但朋友間不該有這樣的情感。鐵皮筆盒裏還靜靜躺著昨日得到的小天使掛件。許添誼珍惜又不舍地摸了摸,又摸了摸,權衡各種利弊,終於下定決心。“賀之昭。”他說,“我問你個問題。”賀之昭從作業裏茫然地抬起頭。“嗯,你……你怎麽做到考試的時候不粗心的?”許添誼咬了咬牙,求知欲戰勝了恥意,“就是,怎麽才能不算錯數字,也不漏看條件?”他對此增加了籌碼:“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就把小天使掛墜送給你。”賀之昭想了想,富有條理地迴答:“如果你經常看錯題目,可以做點勾畫的標記;算錯的話,就多打草稿。”便是如此。許添誼覺得是有些道理,但這道理太簡單,遂內心大唿上當。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艱難地遞出自己的天使掛墜:“哦,謝謝。這個送給你了。”賀之昭接過去看了看,說:“你留著吧,這個是屈老師送給你的。”掛墜順著那隻手輕輕落迴了筆盒。“哢嗒”。賀之昭又低下頭認真算起口算題,許添誼卻沒有繼續寫他的彎道超車日記。他執意要送出小天使掛件,是因為覺得如果有克服粗心的好辦法,賀之昭不會願意無條件告訴他。不用其他東西去交換,是因為手裏除卻這掛墜,再無更得體的謝禮。然而事實是賀之昭知無不言,還十分客氣,沒有收下答謝的禮物。許添誼羞愧難當,再一次確實感到自己是個心思很重又小氣的人,而他的朋友賀之昭卻又是個大方、足夠好的人。窗外一片蕭瑟,天空的顏色中都透著幹冷。臨近春節,大院門口貼了春聯,掛了兩隻紅燈籠。幾個老太搬了板凳圍坐在一起,邊摘豆芽邊聊天;背後的空地上,小孩們追逐打鬧,歡聲笑語從樓下如水般漫上來。許添誼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在大院的空地上玩耍是什麽時候。這種改變很突然,隻是某一天他發現自己要寫作業,沒有時間再去玩,也對在大院裏狂奔這件事失去了興趣,更喜歡看電視。於是,他和賀之昭集合見麵的地點,就從大院的空地變成了賀之昭家的客廳。盡管如此,他卻仍記得自己第一次與賀之昭見麵的場景。彼時為夏秋換季,許添誼在度過人生比較美好、難忘的一段時光一年半前,母親堅決地離婚了,他跟著擺脫了酗酒成癮,還會家暴的生父;一年前,於敏認識了同樣離異,但沒有子嗣的許建鋒,兩人迅速決定結婚。二婚,在這個年代並不多見,因為忌憚他人的眼光,“許添誼”這個名字是搬進大院前匆忙改好的。隨後,於敏和許添誼便作為許建鋒的妻子、孩子住了進去。許建鋒是個最傳統的老實男人,偶爾自大,但確實對許添誼不錯,剛住一起時,給他買了點時興的玩具,一家三口還偶爾會去郊野公園,許添誼可以玩到城堡樣的氣墊蹦床和碰碰車。之後的半年裏,於敏有了身孕,便辭去工作在家保胎,每天等許添誼幼兒園放學去接他。許添誼雖然嘴上沒有說過,但一樣很期待這個弟弟或妹妹的出生,讓這個家庭變得更加穩固、親密。他唯一的煩惱是,已經搬來大院近一年,卻恰好處在一個青黃不接的年紀。上有兩個比他大三歲的小學男生,下有小一歲的三個幼兒園女孩。唯獨沒有可以作伴的同齡人。正在此時,他終於從於敏的口中得知一個好消息對麵樓吳煥秋奶奶的女兒和孫子即將搬過來。那小男孩和他一樣大。許添誼正無言地期待著,轉頭卻得了流感。病情愈演愈烈,從簡單的咳嗽演變成肺炎,他大病一場,手背紮了留置針,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周。等得赦可以出門玩耍時,已經正式入秋。那小男孩也早就搬了進來。許添誼很想交朋友,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敲門去找,便時不時站在廚房那扇窄窗前觀察。那天一早,於敏出去買菜,讓大病初愈的他老實在家呆著。許添誼寂寥地透過玻璃望出去,發現大院空地上除了那兩個不和他玩的小學生,還多了個矮上一些的男孩在旁邊杵著。大約便是此人。許添誼心中一喜,緊跟著又一黯。他做人太猶豫,病又好得太晚,看來新人已經找到玩伴了。然而沒等他完全失望,就看見其中一個小學生抱著隻球,伸手猛地推了一把新來的男孩。男孩沒站穩,往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好,此處又有邪惡的事情發生。正義的許添誼立刻開門躥了出去。其中一個正說著:“咱倆不想跟你玩,你外婆說的不作數。”“聽說你沒爸爸?”另一個嘻嘻哈哈地問,“為什麽?是不是和別的女人跑掉了?”許添誼聽見,認為證據確鑿,他們就是又在欺負人。便是這樣的閑言碎語在大院的人際關係中流轉,所以於敏和許建鋒搬進來前充滿忌憚,既要改他的名字,也要保證他不說漏嘴。讓所有人以為,他就是於敏和許建鋒的親生兒子。“給我站住!”許添誼大喝一聲,帶著感同身受的憤怒,“別人有沒有爸爸,管你們什麽事?”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飛沙走石間,有一人怒目圓睜,邊走邊捋袖子。兩個小孩立刻緊張起來:“走地龍來了!”“走地龍”的代號源自一場矛盾,因為許添誼發現這兩個小男孩欺負大院裏的三個小女孩。他們把過家家用的鍋鏟搶了過去,像打高爾夫那樣用來打玻璃彈珠,還搶她們的橡皮泥、毽子、折紙,搶走了就不歸還。許添誼從傷心的小女孩那裏了解完事情全貌,和他們產生了比較激烈的肢體衝突。而俗話說上帝為你關了一道門,就會給你留扇窗。人如果說各有所長,那麽許添誼認領的技能就是打架。盡管從未接受過什麽正統的學習與訓練,但他天賦異稟,打架的招數、氣勢和技巧都渾然天成,所向披靡幼兒組,穩紮穩打三年級以下組。許添誼一戰成名,當然也惹上了麻煩,被於敏拎著耳朵去挨家道歉了,還被限製以後絕對不能再打架。不過他並不後悔,認為自己沒有做錯。此時,在那兩個男生驚恐的目光中,許添誼意識到,接下來就該撂狠話了。如果是五年,十年後的他將更有經驗,也能把握好度,但畢竟,他這時才五歲。雖然勇氣源於自身,但所有火拚和爭吵的經驗,都來自於電視上的抗戰劇。於是下一秒,他怒目圓睜,大喊道:“我殺了你們!”萬籟俱寂。“殺”字濃墨重彩,是小學生生命難以承載之重。兩個男孩茫然又驚慌地交換了眼神。上次被打得落花流水,這次竟然是要死了嗎?沒有商量的情況下,他們默契地如鵪鶉擠在一起,扭頭狂奔迴了隔壁樓。許添誼目送他們遠去,喉嚨有些疼,心中卻很驕傲。他像隻矜貴的孔雀款款轉過身,上下打量對方。長得還可以,比他稍微矮一些,隻是臉上沒表情。這可能是有點呆,智商不高的表現。不過沒關係,玩伴嘛,能一起玩就可以。許添誼正準備說些什麽,沒想到這時,這人開了口:“哇,你的聲音好響。”許添誼瞬間不想認識他了,莫非還真是個笨蛋。他癟了下嘴轉過身欲離開,覺得不甘心又轉過來。發現賀之昭還在看他,就不情不願問:“你叫什麽名字啊?”“賀之昭。”“哦,我叫許添誼。”對麵點頭。這便是他們在這世界上相識,發生的第一次對話。然後故事就這麽開始了。第6章 這都在賀之昭的預料中賀之昭又寫了麵數學題,翻頁的聲音讓許添誼迴過神,心中跟著產生些想法。或許賀之昭會知道如何讓媽媽滿意的方法嗎?薑連清總是笑眯眯的,連對著他都很溫柔耐心,想必賀之昭是個有些手段的人。這時許添誼尚未想明白那因果次序因為薑連清是個溫柔的人,所以對賀之昭很溫柔,對兒子的朋友也很溫柔。並不是賀之昭考得很好心裏滿意,才總是笑臉待人,和藹可親。成績怎麽會是愛的衡量標準呢。許添誼糾結了番,最後看著牆角,裝作不在意地說出自己的心事:“唉,讓媽媽滿意,有時候還挺難的。你覺得呢?”賀之昭點頭表示聽見了,又搖搖頭表示“不覺得”,接著繼續寫起了數學題。背後許久沒有傳來迴複聲。許添誼忐忑期待地憋了半天,迴頭一看,卻發現對方正拿著橡皮認真地擦口算簿。擦完,將橡皮屑輕輕拂去,捏著鉛筆填上正確答案。許添誼瞠目結舌,心情難以言喻。他生氣道:“我在和你說話!”“我聽見了。”賀之昭答。“你沒聽見!”“你歎了口氣,說讓媽媽滿意難。”還真聽見了。那你為什麽沒反應?許添誼坐不住了,站起來扭頭就走:“我迴去吃午飯了。”賀之昭起身跟著他到家門口,順便問:“下午還來嗎?”許添誼沒迴答。他抿著嘴,如同漲滿氣的河豚衝迴了自己家。講出這樣的少年煩惱,如同揭露傷疤,朋友卻置若罔聞,他覺得很羞恥,這種羞恥讓他很生氣。同時,也有一絲隱秘的傷心。於敏看他如旋風一樣進門,數落道:“吃飯倒是知道迴來了!”家裏隻有他們兩個,吃得就很簡單。於敏拿出冰箱裏昨日凍硬的剩飯,分出兩碗,倒上滾燙的開水攪拌開,再從玻璃盒中夾出一些醬瓜,蘿卜幹。許添誼拿筷子上桌吃飯。於敏吃著,忽然問他:“我剛剛看牛奶箱,怎麽少了兩盒牛奶?你一頓早飯要吃兩盒?”還有一盒,給了對樓那個。許添誼沒想到於敏竟然連這個都能發現,隻能硬著頭皮胡謅道:“今、今天早上嘴巴幹,就喝了兩盒。”他現在覺得應該讓麵包噎死賀之昭。“你省著點吃可以伐?”於敏皺眉不悅道,“牛奶多貴啊,你小阿姨就送來這麽一箱特侖蘇,我都舍不得喝留給你們。你倒好,一次喝兩盒。”許添誼連忙咽了醬瓜,承諾道:“知道了,我下次隻喝一盒。”“薑連清上班去了,是不是?”於敏隨口問,“那賀之昭吃飯怎麽解決的,隨便吃?”這倒是點醒了許添誼。不像他總有媽媽在家等著,自從外婆去世後,賀之昭假期就隻能一個人在家。想至此,他頓時選擇了原諒,等吃完飯就迫不及待穿上外套去找朋友了。去的時候,許添誼也為自己找好了理由,飯前走時沒帶走作業,就總是得迴來一趟的,十分正當,並不突兀。在賀之昭還沒有察覺前,許添誼的內心已完成了一次從斷交到重歸於好的必要程序。“賀之昭,開門!”賀之昭已經將雜事都做好了,處在一種等待的狀態中。他聽見這熟悉的大嗓門十分高興,起身去開門,聽見門外人繼續問:“你中午吃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