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那封折子就像接過燙手山芋的經略使大人粗略看過之後,本想說陳別駕的字其實也不錯,隻是猶豫了一下,還是幹脆保持緘默好了,把折子再度遞給身後的李彥超。這位與寧峨眉、典雄畜和韋甫誠並稱北涼四牙的右騎軍新副帥,李彥超“叛出”何仲忽左騎軍投入錦鷓鴣周康麾下的行為,前不久在涼州邊軍裏一樣沸沸揚揚。李彥超大致看過之後,沒有像白煜、李功德兩位北涼文官領袖那般搗糨糊,抬頭對站在書案後的年輕藩王直截了當道:“末將倒是以為謝將軍此舉,不但不違軍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彥超在看到新涼王的點頭致意後,繼續朗聲道:“楊刺史質疑謝將軍有擁兵自重之嫌,不願折損爛陀山僧兵,但是密雲山口一役的慘烈程度,想必屋內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萬精騎死傷如何,謝西陲麾下騎軍死傷又是如何?!末將與謝西陲從不認識,連見麵都不曾有,但是自認對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處由他主持大局的戰場之上,謝西陲都會錙銖必較。這場鳳翔軍鎮的攻守,若是爛陀山僧兵早早參與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綻,任由北莽蠻子多次攻上城頭,那一萬步跋卒和三千騎又豈會在城外逗留兩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騎軍又怎能及時截下北莽北撤的殘部兵馬?在末將看來,鳳翔守將自然是守城有功,為戰死袍澤彈劾謝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謝將軍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李彥超把折子遞給身後一名校尉,然後向年輕藩王抱拳沉聲道:“若是謝將軍他日來這拒北城,末將李彥超,恨不得為他牽馬!”

    堂堂一位北涼邊軍副帥,願意為人牽馬,這幾乎是對那位下馬之人的最高讚譽了。

    人屠徐驍一生,也僅有兩次為他人牽馬而已。一次是為如今尚且在世的蓮字營老卒林鬥房,另外一次是為某位戰死之人,為馬背上的那具屍體牽馬迴營。

    蓄有美髯的許煌皺眉問道:“王爺,謝將軍可有折子來到這拒北城,為自己解釋?此事我們不該隻聽一麵之詞。”

    徐鳳年搖頭道:“折子有一封,卻不是為鳳翔守城一事,不過隻是解釋了為何他沒有讓入駐軍鎮的一萬僧兵死守軍鎮,為何沒有纏住那支無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關於臨瑤軍鎮爛陀山僧兵不曾主動出城,這的確是一件怪事,拒北城這邊都感到有些訝異,既然事實證明謝西陲確實料敵機先,那麽以謝西陲在沙場上表現出來的果決,本該讓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率軍出城作戰,以曹嵬部騎軍已然震驚涼莽的推進速度,絕對可以在姑塞州東南邊境上攔截下步跋卒,但是謝西陲還是與這份唾手可得的軍功失之交臂。其實這位流州副將隻要能夠全殲兩萬步跋卒和六千餘騎南朝邊軍,為青蒼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戰場完美收官,那麽就算有這封彈劾折子,也絕對不至於這麽讓拒北城舉棋不定。北涼既然以武立藩,歸根結底,還是戰功說了算數。

    楊慎杏好奇問道:“敢問王爺那謝將軍在折子裏是如何解釋?”

    徐鳳年平靜道:“謝西陲說流州西部戰場已經塵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幾千人馬,無關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作為需要麵對黃宋濮部大軍的主戰場,他手上是有一萬五千爛陀山兵馬,還是隻剩下一萬僧兵增援青蒼,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別。”

    深諳沙場兵事的許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願為謝將軍牽馬!”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謝西陲打了兩場匪夷所思的大勝仗,寇江淮在第二場阻截戰裏,更是打得黃宋濮部十數萬騎軍好像淪為了步軍,流州戰局已經趨於明朗,接下來就看我們涼州關外了!”

    然後徐鳳年坐在那張本該屬於楊慎杏的椅子上,鋪開宣紙,落筆之前,抬頭對眾人說道:“我來跟那位鳳翔軍鎮守將寫信解釋,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煩你們了。”

    屋內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李功德轉身跨過門檻後,對身邊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們王爺的字,那是真的好,風骨錚錚,意氣張揚……”

    許煌同樣笑眯眯道:“隔著這麽遠,李大人就不怕王爺聽不見這番話?”

    李功德壓低嗓音:“王爺是武評大宗師呢。”

    許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內正在醞釀書信措辭的徐鳳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時,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諜子領著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門檻外,女子頭頂帷帽,然後兩人停步不前,哪怕這棟位於藩邸的小屋內,是當之無愧的北涼頭等樞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諜子仍是覺得不適合公然介紹女子身份。

    徐鳳年停下筆,抬頭望去。

    拂水房諜子並未出聲,隻是謹慎至極地微動嘴唇。

    東嶽。

    徐鳳年悚然起身。

    徐鳳年起身後放下筆,那封寄往鳳翔軍鎮的書信才寫到一半,便跟楊慎杏打了聲招唿,先把書案空著,公門修行境界深厚不輸李功德的副節度使,自然淡然應諾。

    徐鳳年讓拂水房諜子頭目先迴刑房,獨自領著那名帷帽女子前往二堂簽押房隔壁的書房。他輕輕關上門,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足可稱為傾城的臉蛋,能夠讓一間簡陋書房蓬蓽增輝的她,姿色確實會給人驚為天人的感覺,這座拒北城內應該就隻有容顏傾國的薑泥,才能夠徹底壓她一頭。徐鳳年當時看到拂水房諜子的唇語後,腦海中蹦出的,不是更為天經地義的“東越”二字,而是相對生僻的“東嶽”,這才是真正讓徐鳳年如此謹慎的原因,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不為人知的漫長等待。徐鳳年從尚未世襲罔替之前,就開始等著水落石出的一天。當年他以世子殿下身份孤身趕赴北莽,不過像是處在先手階段尾聲的落子,哪怕第一場蕩氣迴腸的北莽大戰已經落幕,第二場大戰也已是如火如荼,仍然隻能算是這盤春秋大棋的中盤,隻有等到這名女子,才算開始真正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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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皆知在南疆比燕剌王趙炳更像藩王的納蘭右慈,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經常跟隨五名容貌傾國的貼身丫鬟,昵稱古怪,分別是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總計五人十字。

    她正是納蘭右慈婢女之一的東嶽,麵對這位離陽王朝兵權最重的年輕異姓王,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既然王爺這麽緊張,想必是已經知曉早年我家先生與那幾位已故故人的謀劃了,如此更好,省得奴婢多費口舌。”

    徐鳳年沒有落座,隻是站在那張普通黃楊木書案附近,也沒有給她搬來一張椅子,兩人就這麽相對而立。他開門見山道:“我師父選定的棋子,包括舊北院大王徐淮南在內,如今都已死絕,你先生那邊還剩下誰?”

    婢女東嶽笑道:“王爺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眯起那雙丹鳳眸,臉色陰沉。

    她對此視而不見,嘖嘖道:“如今中原盛傳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王爺你當下表現,可是有些名不副實。”

    春秋九國一局棋,洪嘉北奔作為春秋戰事的帷幕,既是收官,也是先手。本是屬於不同陣營的四名中原讀書人,心有靈犀地聯手布局,這四人正是春秋三甲黃龍士、聽潮閣李義山、南疆納蘭右慈、離陽帝師元本溪。自大秦立國之後,北方草原騎軍無數次南下叩關,禍亂中原,中原士庶避難遷徙,皆是由北往南一退再退,被後世習慣性譽為衣冠南渡,比如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王朝覆滅後的“甘露南渡”。春秋九國中國力最為鼎盛的大楚薑氏,當時之所以能夠被視為繼承了大奉衣缽的中原正統,就在於那場甘露南渡中的大小三百餘世族門閥,十之七八都遷往了廣陵江地域。但是分為兩次大遷徙和兩條路線的洪嘉北奔,則截然相反,是由南向北。第一撥北奔遺民還算情理之中,以東越、後宋和後隋三國遺民居多,或主動或被動地遷入離陽京畿地帶,然而在大概半年之後,一場規模更大的逃難爆發了。骨氣最硬的西楚,過慣了糜爛遮奢生活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加上少數北漢和大魏遺民,十數股洪流,紛紛向北湧去,最終大致匯聚在如今的北涼道幽州涼州和兩淮道的河州,幾乎是趕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北涼的前一刻,成功逃入北莽南朝的姑塞州龍腰州。

    在這中間,出現了多次隱藏極深的關鍵手。一次是當時被離陽老皇帝趙禮敕封為異姓王的徐驍,突然揚言要殺盡西楚讀書種子,要讓西楚讀書人的屍體堵住廣陵江的入海口。由於西壘壁戰役打得實在太過慘烈,無論是落敗方的大楚薑室,還是戰勝方的徐驍,都怨氣滔天,所以當如日中天的徐驍公然在太安城廟堂上放出這句話後,不但朝野震動,更讓山河破碎的西楚遺民越發絕望,那徐瘸子擺明了是連做太平犬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啊,除了逃,還能如何?

    還有一次是照理本該憑借戰功入主西楚版圖的趙禮之子趙炳,也就是後來的南疆燕剌王,非但沒能去往富甲天下的廣陵道,連雄踞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青州都沒去成,趙禮當初僅是有意讓這位“最似寡人”的兒子前往淮南道,大概是想在徐驍封王就藩北涼道已成定局的情況下,讓能征善戰的趙炳與離陽唯一的異姓藩王徐驍做個鄰居。但是到最後,曾經想過去兩遼關外的趙炳,去了最出人意料的南疆,一個徒有廣袤疆土卻是蠻瘴橫生的地方。野史流傳嗜殺成性的趙炳在出京之前,持刀砍掉皇子府邸的一株千年古柏,誓言殺絕一切高過車輪的南唐青壯,以此泄憤。恰好在趙炳南下途中,在春秋後期抵抗絕對不算頑強的南唐,竟然起兵造反,殺死顧劍棠部數千留守士卒,趙炳原本還想在廣陵道故意跟新任廣陵王趙毅掰掰手腕尋個樂子,聞訊後不得不驟然加快馬蹄火速南下。

    第三次便是徐驍的封王最早,就藩最晚。

    前兩次世人不曾深思的關鍵手,離陽帝師半寸舌元本溪冷眼旁觀,因為他樂見其成。他效忠的趙室想要真正讓一家太平報天下太平,就務必要讓那些“百年國,家千年”的高門豪閥“樹挪而死”。想要讓他們在兩大藩王極有可能一語成讖的威脅恫嚇下,乖乖轉入天子眼皮底下的離陽京畿,與科舉士子一樣“天下英傑,盡入我趙家甕”。同時以絕後患,既能防止失去根基的各國餘孽起兵反複,又能保證離陽一鼓作氣北征草原的時候,徹底沒有南邊的後顧之憂。隻可惜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徐驍大軍西行尤為緩慢,一路賞景,在薊州甚至停步逗留了足足一個月。當元本溪和離陽朝廷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時候,便讓擔任兵部尚書的大將軍顧劍棠麾下頭號猛將,駐軍於江南道的蔡楠率軍一路奔赴,試圖截下那支突然向西北方向聚攏的遺民洪流,逼迫其掉頭東遷進入太安城。蔡楠部大軍因為騎軍規模不大,加上對西北地形極為陌生,最終還是沒能攔下那股浩浩蕩蕩的春秋遺民。

    當時世世代代戍守邊關抵禦草原馬蹄的薊州韓家,正因為那次按兵不動,才導致之後的滅門慘禍。那位身為張巨鹿的授業恩師以及老丈人的離陽老首輔,雖說與薊州韓家確實有私人恩怨,可要說是因為老首輔一人導致一個世代忠良的龐大家族就此覆滅,既高估了那位名義上位極人臣讀書人的朝堂分量,也低估了老首輔的讀書人風骨,實則真相是離陽朝廷不敢明麵上,遷怒已是天高皇帝遠的北涼邊軍,就隻能拿臥榻之側的薊州韓家開刀。除此之外,便是順勢讓同為春秋功臣的楊慎杏帶兵入駐薊州,加上蔡楠屯兵北涼道邊境,竭力壓縮北涼鐵騎的退路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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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局棋,四名謀士分坐中原四方,擔任國手,聯袂挽袖落子。

    最終,需要從棋盤上拈起棋子之人,便是那位莫名其妙前往北莽的北涼世子殿下。

    書房內,唯有書香清淡,一男一女陷入長久的沉默。

    徐鳳年壓抑下內心的浮躁,盡量心平氣和道:“東越駙馬王遂,是不是納蘭右慈的棋子?”

    女子瞪大眼眸,臉上的錯愕神色並非作偽,好奇問道:“難道李先生沒有對王爺提及?”

    徐鳳年內心震動,但是麵無表情道:“不曾。”

    這位納蘭右慈的婢女何其聰慧,頓時洞悉玄機,恍然大悟道:“原來李先生去世之時,已是反悔了。”

    她歪斜著腦袋:“既然李先生臨終前改變初衷,不願你挑起這副重擔,王爺你又為何如此執著?”

    徐鳳年直截了當沉聲道:“北涼處處在死人,我沒有時間跟你廢話!”

    她瞥了眼左手按住刀柄的年輕藩王,挑了下眉頭,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北涼戰刀一向被中原兵家稱為‘豪壯徐樣’,言下之意,即世間戰刀,莫不模仿徐刀,王爺,能不能借奴婢瞧瞧?”

    徐鳳年冷笑道:“死人提得起刀?”

    她佯裝驚恐地摸著自己胸脯:“這可不是有求於人的姿態呀,難怪我家先生說西北塞外……”

    一聲突兀的砰然巨響。

    這位國色天香的年輕女子背靠房門,光潔白皙的額頭之上,被一隻手掌死死按住。

    她嘴角滲出血絲,麵麵相覷,她最開始嘴角還扯出一個譏諷笑意,但是當她望向那個年輕藩王的眼睛時,看見的是一種竭力克製的暴戾意味。

    生死一線,她卻沒來由記得自家先生曾經笑言,怒至極點,讀書人恨不得剁掉天下所有武夫的持刀手臂,而武夫同樣恨不得剁掉全部讀書人的捧書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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