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儒士眯起眼,嘖嘖道:“我早說了,憑你自身那點氣數,今夜對上我,不夠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動用整座北涼的氣運,為何連你們徐家氣數也不願匯聚?徐渭熊也好,徐龍象也罷,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強都是身負氣運之人,你與他們借一些氣數也無妨,偏要獨力支撐局麵,何苦來哉?人都要死了,還在乎那點細枝末節?你徐鳳年不總戲言自己從不做虧本買賣嗎?”

    徐鳳年對此不理不睬,默不作聲。

    從小到大,作為徐家嫡長子,都是他送給大姐二姐和黃蠻兒各種奇巧珍稀玩意兒,他從沒有跟他們要過什麽東西,想都沒有想過。就像當初獲得了那雙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猶豫分別送給了二姐和黃蠻兒。

    在北莽從齊姓鑄劍師那裏得到那把新劍春秋,他亦是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的兄弟,想著他總算可以把木劍換了。從江斧丁那裏搶來過河卒,心底也是想著跟白狐兒臉借過繡冬、春雷,總算能還一次人情了。

    徐鳳年一直堅信,自己已經獲得太多,便不該訴苦,便應該大方。

    老儒士凝視著徐鳳年的眼睛,冷笑道:“一葉落而知秋,堂堂離陽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萬精騎,竟是這般優柔寡斷的癡兒,可笑至極!”

    徐鳳年緩緩道:“等你贏了再叨叨,現在為時還早。”

    張家聖人哈哈笑道:“我贏你之時就是你身死之時,到時候我與誰抒發胸臆,難道要我對著一個死人念叨不成?”

    徐鳳年眼神堅毅且臉色冷漠:“我師父李義山,上陰學宮王祭酒,離陽張巨鹿,要我幫他捎帶一抔土的薊州衛敬塘,還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們才是讀書人,你這個儒家張聖人也幸虧幾百年不敢露麵,否則真要讓人笑掉大牙。”

    張家聖人不以為意,笑眯眯道:“這話也說得為時尚早。”

    徐鳳年屏氣凝神。自從真武法相消散後,就越發難以捕捉這名老儒士的氣機。

    老人抬起手臂,懸空隨手一抹,頓時出現三尺青罡氣。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噓道:“大概後人隻知我之學問,卻不知那負笈遊學、襦衫仗劍,可是發軔於我啊。”

    張家聖人氣凝成劍之際,徐鳳年瞬間出刀,無聲無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劍手臂擰轉至身後,簡簡單單的一招立劍式,格擋住了那柄試圖一刀削去他頭顱的身後符刀。

    之後無論神出鬼沒的符刀從哪個角度出現,這位張家聖人都隻是平平常常的持劍式,便已是防禦得滴水不漏。

    雙方一氣之長,竟然長達一炷香工夫。

    徐鳳年終於在張家聖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舊氣定神閑,手中三尺劍罡雄渾如初。

    身後那座被他請入凡間的聖人泥像也沒有消失,始終安靜望向山腳遠方。

    老人意態閑適地環顧四周,啞然失笑道:“鬼畫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龍殘魄,坐鎮中樞作為符膽,還算馬馬虎虎,可用上了龍虎山的神霄雷法,就有些牽強了吧,這算哪門子雷池顯化人間?又如何能夠召神劾鬼,如何能夠鎮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懸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飛劍。

    十二飛劍來自鄧太阿所贈,九柄飛劍是後來徐鳳年依照各種生平意氣,懇請清涼山墨家矩子所鑄。每一柄靜止不動的飛劍之上,都浮現出一張金光熠熠的黃色符籙。

    張家聖人輕輕咦了一聲,好奇問道:“怎麽還缺了符膽之字?世間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籙派歸根結底,符膽無非就是罡字內十數字而已,符膽無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靈氣從哪裏來?”

    徐鳳年握緊刀柄,輕輕歎息一聲。

    這本該是他用來鎮壓天人澹台平靜的一座雷池。

    至於這張符是什麽符,其實顯而易見。

    他徐鳳年既然身處北涼,這張符,自然便是“涼”字符!

    二十一柄劍與劍之間,意氣相連。

    二十一張符與符之間,雷電相牽。

    老人搖了搖頭道:“讀書至酣暢處,千秋興亡也是一頁翻過,小小雷池,算什麽?”

    張家聖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劍,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個翻書動作。

    頁頁翻過。

    每一頁翻過,便有一柄飛劍墜地。

    當最後一柄飛劍搖搖欲墜之時,徐鳳年第一次雙手持刀,開始筆直前奔。

    張家聖人揮袖散去三尺罡氣,向前跨出,冷笑道:“真當我怕了你這封山厭勝之術?!”

    刹那之間,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當這位儒聖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時候,卻驀然停下動作,眉頭緊皺。

    一抹虹光從洗象池那邊驟然劃破天際,然後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後,或者說那尊聖人泥像之前。

    劍名“滿甲雪”。

    劍落之時,沒有落雪,卻帶來兩道絢爛光柱從天而降。

    如開天門!

    張家聖人無奈道:“你小子真夠煩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為了蓄力應付那座輝煌天門,隻是鬆開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後隨手推開年輕藩王,便轉過身去。

    那尊聖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勁拉扯,緩緩滑向天門之內,巍峨身形逐漸隱沒。

    老人先後抬起雙腳,踩了一下地麵。

    落地生根!

    老人背後如同吹起陣陣雄勁大風,衣袖獵獵作響,一邊倒向那座天門。

    徐鳳年轉頭望向東方,沉聲道:“劍來!”

    仍是在數千裏之外,禦劍飛行的那位桃花劍神大笑答道:“一座吳家劍塚,二十萬劍,夠不夠?!”

    天門大開!

    隱約間可見天女散花,恍惚間可聞梵音嫋嫋,仙家鍾磬長鳴。

    自然是要強行“招安”張姓老人這位儒家初代祖師爺。

    這種陣仗,就像世間富貴門第的大開儀門,喜迎貴客。

    千鈞一發之際,兩袖鼓蕩的老人猶有心情轉頭對年輕藩王笑道:“我這副埋在地裏好幾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經不起你這麽折騰呀!”

    然後老人視線偏向東方,大笑道:“你這位桃花劍神,也忒小心眼,身為江湖晚輩,也不知尊老,還真是沒有隔夜仇,當晚就想把仇報啦?”

    徐鳳年臉色凝重。鄧太阿駕馭二十餘萬柄吳家劍塚飛劍,一同浩浩蕩蕩趕赴北涼,甚至還需要劍先行於人,比起祁嘉節在逃暑鎮山腳那次的人先至劍後到,鄧太阿需要耗費的精氣神,不可以道裏計!

    哪怕鄧太阿被江湖視為殺力當時第一人,指玄境造詣第一人,更被譽為千年以降劍術第一人,可是這一次同時驅使整座劍塚古劍,徐鳳年用膝蓋想都知道鄧太阿的艱辛。

    越是如此,徐鳳年的負擔越大。

    尤其是眼前這位老人表現得如此鎮定自若,哪裏像是在垂死掙紮?

    張家聖人緩緩收迴視線,重新目視徐鳳年,好整以暇道:“年輕人,送你一句話: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啊,兩樣都占了,很難善終的。做人嘛,得過且過,難得糊塗,才能輕鬆。”

    那撥起始於劍塚的飛劍,密密麻麻,幾無縫隙,所過之處,如山嶽浮現當空,遮蔽月輝。

    徐鳳年不再遮掩自己的氣機急速流轉,神意瞬間攀至巔峰,以此作為牽引,如萬古長夜獨燃一支燭,引來飛蛾撲火。

    麵對徐鳳年的毅然決然,老人眼神中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再無對年輕藩王冷嘲熱諷的心思,也沒有去看那座對自己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的天門,而是轉身低頭望去。雙腳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麵寸寸碎裂如蛛網。

    老人抬起頭後,背對徐鳳年,淡然道:“都說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與王仙芝一戰,我早有耳聞,那薑姓女子劍開天門試圖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夠讓我去天庭走一遭?況且……”

    兩鬢發絲飄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轉頭,眼神冷冽,加重語氣道:“況且呂洞玄能過天門而反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實不願!”

    老人身形轉動,最終背對天門,麵朝那個年輕人:“樹有枯死日,人有力窮時!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哪怕你徐鳳年手握無敵鐵騎,哪怕是武評大宗師,也有你不得不認命的時候!”

    大風撲麵,徐鳳年灑然而笑:“你可知後世有人曾譏諷你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僅次於你的一位亞聖,更說過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臉色淡然道:“都是好話,比你那句‘喪家犬’要更好。”

    徐鳳年與張家聖人對視:“心向往之,雖未必達之,但是終究能夠讓人心向往之。徐驍年老之後私下對我說過,他對天下讀書人總是喜歡不起來,可是記起早年那麽多次看到一位位讀書人聯袂上殿,人人意氣風發,腰間佩玉叮咚作響,真是羨慕,真是悅耳。”

    最後老人問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此言道理說盡。既然如此,徐鳳年你可有遺言要說與這方天地?”

    涼刀上的封山符籙已經煙消雲散,徐鳳年重新懸佩好這柄徐家第六代新涼刀:“北涼戰死英烈無數,家家戶戶皆縞素,大多不曾留下遺言,更不缺我這一句。”

    老人搖頭道:“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絕望而已。”

    無動於衷的徐鳳年抬起一隻手掌,狀如抓物。

    張家聖人冷哼一聲:“鄧太阿的飛劍是不俗,可也要能夠來到武當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後往下一按:“給我落劍!”

    原本已經臨近北涼道幽州的當頭一撥飛劍,如強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釘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處的那無比壯觀一幕,風吹雨斜落,當空飛劍紛紛劃出一個弧度插入地麵。

    落在山嶽,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黃沙。

    如一場大雪落在一切無人處。

    始終牽引飛劍赴涼的年輕人,眉心滲出一縷猩紅血絲。

    但是這場劍氣霜雪,最新的落劍之地,終究還是距離武當山越來越近,一撥傾斜下墜的飛劍離著這座大蓮花峰,已經不足百裏。

    而年輕藩王的耳鼻嘴三竅,也開始鮮血流淌。

    張家聖人在一掌按下之後,原本不動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離天門也就近了一步。

    當一撥千餘柄飛劍陸續落在大蓮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時,年輕人的眼眸都開始滲出血絲,已是滿臉瘀血。

    當某一柄飛劍落在大蓮花峰外的深澗之中時,徐鳳年的臉龐已經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鏽跡斑斑的不知名古劍,已是吳家劍塚二十萬飛劍中的最後一柄了。

    但那位張家聖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門,可是他的雙腳,事實上依舊還是立於那道門檻之外。

    一步之遙,天壤之別。

    天庭人間。

    老人低頭斜眼望向那柄名為滿甲雪的三尺劍,空閑的左手輕輕按去。

    滿臉鮮血的年輕人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

    分明沒有望向年輕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機:“我知道,你還有最後一劍,隻是你千算萬算,都不會算到,整座北涼道四州之地,你換成任何一處,都能夠借到那一劍,唯獨在這武當山,你做不到。武當山畢竟是道家清淨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離陽,此地幾乎從無戰火殃及,所以與你徐家的天人感應最為孱弱。若是在涼州關外,在幽州葫蘆口,別說我阻擋不住你借取鄧太阿最後一劍,恐怕此時都已經給你送入天門了。”

    老人微微彎腰,輕輕拍了下那把劍的劍柄:“你與那柄太阿劍,難兄難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當空,由西向東,筆直撞向大蓮花峰。

    隻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無形城牆之上,激起一陣陣刺眼的電光石火,絢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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