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蓮花峰幽靜處的那棟嶄新茅屋前,從未如此熱鬧過。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給人感覺卻是異常協調,胸口那串掛珠色澤昏暗,顯然與中原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貴賤有天壤之別。

    自萬裏西行歸來,他便並無持珠佩珠,隻有這麽一串桃木材質的佛珠。這串掛珠算是他與媳婦的定情之物,她在贈送之後其實不是沒有悔意,因為後來聽說好像桃木是道教極為推崇的材質,能夠禳惡辟邪,隻是在佛門裏頭,桃木佛珠,實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當心,除了睡覺前將這串佛珠懸掛在牆上外,平時從不離身。佛門有“靜慮離妄念,持珠當心上”的說法,他俗名又叫李當心,故而當年白衣入京,離陽老皇帝禦賜了一串價值連城的七寶掛珠,被他隨手丟入了箱子。有了李東西這個閨女後,就被他媳婦隔三岔五摘下十幾顆珠子,編製成環,戴在閨女頭頂。喜歡在兩禪寺滿山瘋跑的小丫頭,哪裏曉得那些珠子的貴重,很快就會散亂丟失,好在這一家三口,誰也不會心疼。

    此時白衣僧人對麵,坐著來自兩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剛剛升任涼州刺史的白煜,同為龍虎山外姓小天師之一的齊仙俠,武當小柱峰青山觀的韓桂。

    不遠處,李東西,吳南北,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餘福,韓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湊在一起蹲著,在聽李東西講述她那些蕩氣迴腸的江湖履曆。

    白衣僧人的媳婦已經午睡了,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攜手登門後,她斜靠屋門,嘖嘖道:“人多勢眾,來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還是有些憂心,說道:“那我就不準備茶水了,讓他們口幹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隨便找個借口進屋子喝水嗎?”

    “好的。”

    “那會不會失了禮數啊?”

    “不會。”

    “對了,萬一真吵不過他們,動手的時候,千萬記得打人別打臉,白白落下話柄,記住了沒?”

    “……”

    “怎麽,難道打不過?那就算了,和和氣氣聊天吧。哈,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嘛。”

    “打得過。”

    “哦。也要記得別打得太誇張,咱們閨女還想在山上多玩幾天呢。”

    “曉得了。”

    此時白衣僧人麵對道教三人,相談甚歡,因為根本就沒有涉及佛道根柢之爭。

    他問道:“李掌教在小蓮花峰閉黃庭關?”

    作為武當近二十年來唯一“開峰”的道士,一向與人無爭的韓桂並未遮掩此事,點頭道:“掌教師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輕輕摩挲著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東南,四瀆俱流巽位,未嚐不是有始有終之意。”

    韓桂一身素潔道袍,頭戴洞玄巾,有些感傷。看書看傷了眼睛的白煜習慣性眯起眼眸,仿佛置身事外。齊仙俠仰頭望向大蓮花峰頂的滾滾雲海,滿懷感慨。

    白衣僧人笑問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夭。是不是曹長卿進入大楚棋待詔後說的?”

    白煜搖頭道:“實為曹長卿授業恩師李密所言,曹長卿能夠由儒家聖人轉入霸道,這句話恐怕正是點睛之語。”

    白衣僧人輕輕撚動佛珠:“如果說花好、月圓、人壽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樂願望,那麽心意順遂,念頭暢然,就是你們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態憊懶的白煜揉了揉眼睛,笑問道:“怎麽,要吵架了?可是這兒連一杯茶也沒有啊。”

    白衣僧人輕聲道:“媳婦不讓準備茶水,貧僧可不敢擅作主張。至於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視線越過眾人頭頂,望向不遠處,高聲道:“徒兒,來來來,跟咱們白蓮先生說說佛法。”

    不承想年輕和尚微微抬起那顆小光頭,不情不願道:“師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讓我走,我還要給師娘去玉清觀那邊買胭脂呢。師娘說那邊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這些天販賣的蜀葵花胭脂很是價廉物美,據說還有江南吳越煙柳坊特製的綿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還好意思說那綿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賣五兩銀子?!如果不是你跟師娘說起,她又豈會心心念念一晚上,昨夜說夢話,都是綿燕支綿燕支!”

    年輕和尚理直氣壯道:“徒兒隻是覺得那種胭脂的確好啊,山腳逃暑鎮的那些便宜歸便宜,可香氣也太嗆鼻了些,雖然盒子更大,可師父昨天又不是沒瞧見,因為覺著價錢不貴,師娘便撲了那麽多在臉上,吃飯時一低頭,就撲簌撲簌往飯碗裏掉,可瘮人啦。師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膽戰心驚,偏偏還要跟師娘說什麽‘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間罕見’,然後師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了……”

    白衣僧人咳嗽幾聲。

    白煜隻覺得十多年前龍虎山那場佛道之爭,如果這位兩禪寺的中年僧人沒有缺席,恐怕就沒有自己力挽狂瀾的份了。

    青山觀觀主韓桂眼觀鼻鼻觀心,一個道士卻似老僧入定。

    齊仙俠好像偷偷揉了揉眉心。

    突然,屋內屋外兩個嗓音同時響起,充滿驚喜:“煙柳工坊的綿燕支?!”

    屋內,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婦,屋外,則是李東西。後者更是猛然起身,飛快跑向屋子,大聲喊道:“娘!爹新近在經書箱子底下藏了四五兩銀子,他藏銀子的時候,給我偷瞧見了!爹讓我守口如瓶來著,可我是誰啊,是娘的親閨女啊!”

    茅屋內頓時劈裏啪啦,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翻箱倒櫃的急促聲響。

    白衣僧人抬頭望向天空,麵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曉其中緣由,肯定要驚歎真是寶相莊嚴如佛祖悲憫世間苦。

    一大一小兩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時候,白衣僧人摸著光頭站起身,關懷道:“這大太陽的,要不要撐把傘?”

    他媳婦想了想,大手一揮,氣概豪邁道:“綿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貨定然不多,萬一錯過咋辦?”

    李東西已經開始發號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內取傘,然後快些跟上咱們!清心和餘福,武當山是你們地盤,有沒有近些去玉清觀的小路?有的話就前頭帶路!”

    如今對女俠李東西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殺去玉清觀,白衣僧人猶然不忘望著他們背影提醒道:“小路難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白衣僧人坐迴小板凳,望向白煜,隨便找了個話題:“聽聞白蓮先生有‘三怕兩喜’?”

    白煜點頭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凝神問問題。有兩喜:讀書到快目處,說話到會心處。”

    白衣僧人疑惑道:“趙凝神?”

    白煜有些感傷道:“本名趙靜思,是老掌教的獨子,性情尤為質樸沉凝,下山後數次曆經磨難,因禍得福,如今其心幾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了一聲:“是不是那個在春神湖上,請下天師府祖師下凡的年輕道士,結果給徐鳳年搬來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爛?”

    白煜苦笑無言。

    白衣僧人似乎對年輕藩王成見頗深,氣唿唿道:“打架就打架,還要裝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迴家找長輩出馬有何兩樣?尤其是那徐鳳年,更不像話,仗勢欺人,不成體統!”

    如今算是北涼“徐家家臣”的白煜識趣地閉嘴不語。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家閨女就從不跑到貧僧跟前訴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頭哭著跑迴去找他們師父?”

    韓桂會心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了掌教李玉斧帶迴山上的小道童餘福。

    方外之人,未必無情。

    就在此時,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齊仙俠猛然站起身,轉身望去,如臨大敵。

    白衣僧人依舊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緩緩撚動佛珠。

    一名雙鬢微霜的男子出現在眾人視野,兩手空空。

    隻見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後,我近二十年又悟出兩刀,想要與兩人討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隻好來此叨擾。”

    李當心緩緩起身,淡然道:“趁貧僧媳婦不在,趕緊出手。不過事先說好,切磋也罷,論生死也好,可別毀了茅屋,否則貧僧真會生氣。”

    聽到白衣僧人這番不留情麵的言語後,他笑道:“我隻管出刀,至於你生氣與否,我不管。”

    李當心一笑置之,雙手輕輕合十,以禮相待。

    烏黑佛珠,雪白袈裟。

    真可謂超拔流俗。

    齊仙俠拉著白煜走向茅屋簷下,韓桂緊隨其後。

    他們三人當然猜出了來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這無疑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頭。

    就像每當世人提及春秋劍甲李淳罡,必然繞不開木馬牛,還有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

    不說離陽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無人不知曉那位兵部老尚書的成名絕學,方寸雷。

    正是憑借此招,為離陽趙室平定了東越、南唐兩國的武將顧劍棠,戰勝了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家毛舒朗,以此奠定了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顧劍棠之於刀,如李淳罡之於劍,王繡之於槍。

    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武道地位,無數江湖人夢寐以求。

    隻是顧劍棠最為難堪的地方,在於站在了世間用刀之人的頂點,曆屆的武評名次始終不出彩,別說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樣一騎絕塵,恐怕連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的是在刀劍之爭中,無論是老劍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無論是修為境界還是純粹戰力,離陽都公認為新老兩代劍道魁首都甩開了顧劍棠很大一段距離。在某位世子殿下初入江湖之際,那時候的江湖,王仙芝、鄧太阿和曹長卿,便被譽為“唯三人卓然於世”,其餘七人,顯然淪為了陪太子讀書的角色。包括顧劍棠在內的七人席位,對整個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躋身最拔尖十人之後,則可有可無。

    用劍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陸地神仙境界後,揚言顧劍棠與李淳罡的差距,還隔著一個顧劍棠!

    這二十年來,長久執掌太安城顧廬權柄的顧劍棠,從來沒有與人切磋,之後以大柱國頭銜總領兩遼軍政,更是深居簡出。

    隻有那次西楚曹長卿攜帶薑姒闖入京城,本來都已經將心愛佩刀轉贈女婿袁庭山的顧劍棠,才稍稍嶄露崢嶸。

    顧劍棠似乎對武榜名次的高低從不在意,對刀劍之爭更是提不起興趣。

    王仙芝有自稱天下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的霸氣,曹長卿有三過皇城如過廊的風流壯舉,鄧太阿有騎驢看山河的恣意逍遙。

    以至於最近這些年裏頭,新涼王徐鳳年橫空出世,大雪坪軒轅青鋒異軍突起,魔頭洛陽更是接連震動北莽、離陽兩朝。

    顧劍棠依然江湖沉寂,看那新舊江湖潮漲潮落,無動於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對這位在廟堂上位極人臣的刀法大宗師,始終仰慕不起來。

    但就是這麽一位隻願意置身於江湖之外的一國砥柱,在今日登上武當山,找到了白衣僧人李當心,好像還要一刀摧破他的金剛不壞。

    除去執著於劍道,齊仙俠一向清心寡欲,對於顧劍棠的登門拜訪,曾經在太安城以大毅力摒棄舊有劍道的小天師,其實並不關心這場巔峰大戰的勝負,也就更不會指手畫腳,或是故作驚歎。

    韓桂被老掌教王重樓譽為“心誠意正,大器晚成”,被前任掌教洪洗象視為至交好友,此時有些憂心,生怕聲勢鬧大了,武當無法收拾殘局,給年輕藩王增添沒必要的煩惱。

    人生唯有“三怕兩喜”的白蓮先生,對於打打殺殺就更沒興趣了,搬了條小板凳坐在屋簷下,怔怔發呆,已是神遊萬裏。如今兩位藩王聯手攪得中原大地動蕩不安,朝廷原本答應交給北涼道的漕糧,說不定就要節外生枝,以陵州刺史身份具體負責漕糧事務的常遂,已是密信清涼山,要求動用魚龍幫勢力,以此竭力滲透襄陽城至陵州的廣陵江漕運,萬不得已,還需要魚龍混雜的兩萬幫眾以鮮血開道,為北涼邊關鐵騎贏得那數百萬石的沾血漕糧。

    以至於三人,都不曾在意顧大將軍為何沒有攜帶佩刀。

    顧劍棠的符刀南華,與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符劍神荼,並稱於世。

    顧劍棠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體魄,青衫儒雅,則是南人氣度。

    顧劍棠,劍棠。

    他卻用刀。

    戰勝毛舒朗後,他位於江湖聲望的巔峰,也被讚歎為刀法聖人。

    綽號有沒有取錯不好說,名字好像是真取錯了。

    顧劍棠一手負後,一手緩緩抬起。

    白衣僧人李當心由雙手合十,變作單掌行禮,視線低斂,默念一聲。

    “阿彌陀佛。”

    真是峰迴路轉,許多別處江湖人士聽聞軒轅紫衣不但在武當山露麵,而且曾經在洗象池附近的攤子,一口氣求了四支姻緣簽,徐鳳年所在的攤子立即就生意興隆起來。雖說瞧見徐鳳年隻是個年輕後生,而非印象中那種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不過本就是湊個熱鬧圖個樂和,大多不吝銅錢,加上這名模樣英俊的解簽先生也確實能說會道,便是一些中下之簽,都能被他說得舌燦蓮花,天花亂墜,逐漸不隻是江湖草莽和綠林好漢願意掏錢,很多不涉江湖的香客遊人也開始信以為真。尤其是當一位外鄉女俠抽中一支大是吉利的姻緣簽後,更是讓人躍躍欲試,因為她那支第一百零八簽“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不但是僅次於頭簽的好簽,而且此句出自那位女文豪的《頭場雪》。世人皆有勝負心,至今為止,那支最為吉利的簽王尚未被人搖中,自然讓人摩拳擦掌,不少原本對搖簽斷姻緣一事嗤之以鼻的旁觀眾人,也紛紛一試手氣。隻可惜奇了怪哉,一個多時辰百來號人物都搖簽解簽完畢,仍是無人從竹筒搖出那支簽王,這般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情景,徹底讓人生出一舉奪魁的爭勝心思,好些不信邪的家夥幹脆再度搖簽。眾人隻見那名年輕解簽先生的武當定神湯是喝了一碗又一碗,銅錢是一百文又一百文,故而桌麵上的大小銅錢,堪稱堆積成山,極為壯觀。

    賺錢賺得盆滿缽滿的年輕藩王,在給一位搖了三次姻緣簽的壯碩漢子解簽後,伸手覆住簽筒,突然高聲道:“收攤了收攤了!今日不宜再解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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