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咧!我爹一個勁兒說我娘國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了氣,那個女香客就借口辭行找到了我爹娘,瞅見我娘的妝容後,那女子倒也沒說啥,就是斜瞥了我娘一下,然後嘴角一翹,就不搭理我娘了,隻顧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離開的時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對我娘悄悄撇了撇嘴。如此一來,然後,就沒有然後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對手了。”

    “唉,當時沒覺得,現在迴想一下,的確挺傷人的。其實也怪我,我娘往臉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會兒,我沒怎麽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會更好看些。”

    “沒事,你爹覺得你娘好看就行。”

    “話是這麽說,可沒奈何他有笨南北這麽個徒弟啊!當時我爹實在沒法子了,就問了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師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麽著,笨南北迴答了一句‘師父你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接下來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這仨也真是,都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給愁得不行。徐鳳年,要不然你帶我去清涼山玩玩唄?涼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就是貴了些。”

    徐鳳年哭笑不得地看著歪腦袋的少女,又不願她失望,便彎曲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磕:“去清涼山玩可以,不過得經過你爹娘答應。”

    她點頭如小雞啄米,然後扯了扯徐鳳年的袖子,放低聲音道:“到了山上見著我爹,你記得隻要看到我爹轉身迴屋子,你立馬跑路。”

    徐鳳年一頭霧水。

    少女訕訕然道:“這幾年,我爹沒事就喜歡磨刀。”

    徐鳳年無言以對。

    此時恰好柴青山一行人臨近牌坊,柴青山站在台階下,老人點頭致意,身旁齊仙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馮宗喜和陸節君這兩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實相較於柴青山這種真正享譽朝野的武道宗師,都屬於“後起之秀”,兩人此時都畢恭畢敬地向那位年輕藩王抱拳行禮,朗聲自報名號。

    徐鳳年伸手虛抬,輕笑道:“今日本王隻是武當山的香客而已,諸位不用多禮。”

    李東西偷偷做了個鬼臉。

    徐鳳年會心一笑。

    她不輕不重咳嗽一聲,朝他眨眼睛。

    徐鳳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經道:“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俠仗義,且武藝高強,江湖人稱……”

    徐鳳年略作停頓,迅速轉頭望去,也朝她眨了眨眼睛。

    當年他們一起闖蕩江湖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給自己取綽號。那時候除了老黃,三隻江湖雛鳥的眼窩子都淺,能夠想出來的名號,大抵上也就是馮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麽嚇唬人怎麽來,聽上去氣魄越大越好。當年那位離家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給自己取了不下二十個綽號,還老氣橫秋地教訓徐鳳年和那個挎木劍的家夥,咱們武林好漢,隻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取錯的綽號,所以江湖中人對待綽號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鳳年看清楚了她的口型後,不露痕跡地接著說道:“江湖人稱‘通玄仙子’,隻因李姑娘刀劍槍棍無一不精,熔鑄一爐,故而自成一家,足可開宗立派……”

    少女顧不得擺女俠架勢,火急火燎地提醒道:“我的輕功呢,輕功別忘了說!”

    徐鳳年隻得乖乖查漏補缺道:“李仙子的輕功也是一絕,可謂獨步武林。”

    馮宗喜、陸節君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雖然不清楚年輕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場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了一套江湖禮數。

    一板一眼還禮之後,過足了女俠癮的她樂得合不攏嘴。

    突然,她小聲道:“徐鳳年,還記得咱們當年的那個約定不?”

    徐鳳年笑著點頭。

    過日子,能躺著絕不站著。

    混江湖,能飛著絕不走著!

    她很不客氣地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

    徐鳳年對眾人說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後他蹲下身,背起她後,身形如飛虹起於平地。

    兩人到了大蓮花峰山頂,徐鳳年依舊背著這位女俠,就像當年她疲乏了要他背著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輕聲道:“徐鳳年,你一直把我當妹妹,對不對?”

    徐鳳年嗯了一聲。

    她突然笑了:“沒關係的!”

    徐鳳年稍稍轉頭,苦著臉道:“這話傷感情了。”

    她用額頭撞了一下他的額頭。

    徐鳳年重新轉過頭,滿是笑意。

    她抱緊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問道:“徐鳳年,如果我帶著笨南北離開北涼,你會生氣嗎?”

    徐鳳年輕輕搖頭道:“當然不會。打仗這種事情,你一個闖蕩江湖的女俠,南北一個吃齋念佛的和尚,摻和什麽。”

    她抽了抽鼻子。

    徐鳳年安慰道:“我以後一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沒有說話。

    山水之間,少女的心思,勝過一切山水詩。

    臨近少女家,即一棟匆忙搭建的茅屋,一個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聲歎氣地給自己媳婦洗衣服的白衣僧人,見到這一幕後,顧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棟簡陋茅屋。

    李東西趕緊跳下後背,對徐鳳年大聲道:“風緊扯唿!”

    徐鳳年二話不說就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氣勢洶洶地衝出屋子,舉目四望,殺氣騰騰。

    這份殺氣,大概不比先前山腳鄧太阿手持太阿劍的風采遜色了。

    須知昔年天下間,公認曹長卿的天象境最風流,鄧太阿的指玄劍最通神,最後便是兩禪寺李當心的金剛境,最無敵!

    李當心之氣象,臥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當心的人物,隻有兩人而已。

    他媳婦,他閨女。

    少女剛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會爹,雙手負後,哼著小曲子,優哉遊哉地去別處閑逛了。

    這個不知道心疼爹的閨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歎息一聲,放迴菜刀,坐迴板凳,繼續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迴到茅屋前,就聽到師父在那裏自言自語。

    小和尚搬了條板凳坐下,問道:“師父,念經呢?”

    “算是吧,比較難念而已。家家戶戶寺寺廟廟都有本難念的經哪。”

    “師父,可是老方丈就說天底下就數經書最好念了。”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隻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師父,徒兒以後要是找不到徒弟咋辦?”

    “如果咱們寺沒被封山,倒也簡單,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師父陪你帶上隻大麻袋,隨便抓個小光頭迴來就是了。現在就難嘍。”

    “師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遠了。”

    “師父,你直接說徒兒不如你好了。”

    “那不行,哪有這麽不要臉的師父。”

    “師父,今日餘福給人解簽算卦,還幫人寫了一封家書,那兩位老人家一定要給餘福銀子,餘福怎麽推托都沒成功,知道我們師徒要經常開銷,就把銀子塞給徒兒了,徒兒這就把銀子還給他。”

    “南北啊,師父能收你這麽個徒弟,其實心裏是很驕傲的。”

    “師父,這錢我肯定是要交給師娘的,對了,師娘呢?”

    “你師娘啊,睡覺呢。世人皆愛睡,深諳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為何會說‘書外論交睡最賢’?你師娘,比師父還厲害。”

    “師父……徒兒隻知道師娘的唿嚕聲,很厲害……師父能夠睡得比誰都香,更厲害。”

    “嗯?笨南北,有長進啊。”

    “嘿。”

    一大一小兩人,幾乎同時,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白衣僧人摸著腦袋,望向遠方,柔聲道:“你師娘頭上的一根根青絲,就是師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廟。她眼角的皺紋,是師父看不厭的經書。她睡覺的鼾聲,是師父聽不厭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為何師父突然間這麽有詩情畫意。

    然後隻聽得師娘在兩人身後輕哼一聲,笑罵道:“死樣!”

    小和尚轉頭瞥了眼走迴屋子的師娘,再看向滿臉安詳的師父,感歎道:“師父啊。”

    白衣僧人沒有迴首,低頭搓洗衣物,低聲道:“你師娘,覺得自己塗抹胭脂其實並不好看,隻是想聽師父說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師父眼中,她總是那麽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小和尚囁囁嚅嚅道:“師父師父,師娘已經走遠了。”

    白衣僧人喃喃道:“煩惱清淨遠不遠?不遠。市井西天遠不遠?不遠。陰陽生死遠不遠?不遠。那麽師娘與師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師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頭上打賞了一顆栗暴:“找打!哪有徒弟稱讚師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臉無辜。

    背對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師娘真走遠了?”

    小和尚轉頭再迴頭都隻在刹那間,顯然這個動作早已嫻熟至極,點頭沉聲道:“師娘把屋門都關上了!”

    中年僧人哦了一聲。

    小和尚唉了一聲,搬動水桶和搓衣板。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讚許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說話。

    白衣僧人雙手疊放在膝蓋上,身體後傾些許,抬頭望向天空。

    天下經文佛法,貧僧已悟透。

    世間良辰美景,貧僧已看遍。

    唯有那張經常塗抹厚厚胭脂的容顏,總也看不夠。

    白衣僧人笑了笑,摸著自己的腦袋:“立地成佛。”

    若是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大蓮花峰頂俯瞰下去,摩肩接踵的南北兩條登山神道,宛如兩條蛟龍,巍巍然臥於武當山。

    作為武當山頗為著名的風景勝地,洗象池更是人頭攢動,家眷結伴的遊人香客,在此流連忘返。有嗓門奇大的江湖草莽站在池畔青石上,高聲講述洗象池的種種奇觀軼事,說那武當前輩劍癡王小屏曾經在此閉關悟劍,這才有了後來能夠與武帝城王仙芝蕩氣迴腸的攔江一戰,又說當今涼王更是在此練刀數載,下山之前,便能夠一刀迫使瀑布倒流,浩大聲勢遠達十裏之外……聽得年輕些的信男信女無不心神搖曳,初出茅廬尚且憧憬著江湖的少俠女俠,更是人人心潮澎湃,好像親眼見證過那位年輕武評大宗師的絕世風采。洗象池附近有一座涼亭,在池亭之間,攤位林立,既有販賣敬神香燭,也有替人解簽算命,更有出售種種靈巧物件,甚至還有小販就地起灶,武當春燒餅、道家素炒、定神湯等等,一應俱全。

    一個年輕公子哥肩挑水桶,目瞪口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圍,這要想挑兩桶水的話,還不得殺出一條血路才行?隻得沿著一條幽深的青石板小徑原路返迴。迴到那棟女主人暫時不知所終的茅屋,他放下扁擔水桶,拿過一隻葫蘆瓢,彎腰從水缸底舀起一瓢水,緩緩走向菜圃,悠悠然澆起水來。入秋以後,菜圃那份綠意遠不如春夏濃鬱,瞧著便有些孤單。他最後拎著葫蘆瓢蹲在菜圃邊緣,神遊萬裏。察覺到一股故意流露些許的熟悉氣機後,他站起身走向茅屋,看到了牽驢而來的鄧太阿,站在那堵矮小的紫竹圍欄外。等到看到主人,這位桃花劍神才輕輕推開,係好韁繩,坐在年輕人搬來的小竹椅上,滿屁股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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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因為背著李東西飛掠武當山,反而比拾級而上的鄧太阿要更早登頂,此時笑問道:“去過呂祖亭了?”

    鄧太阿點頭道:“如果不是那塊碑,還真認不出。”

    徐鳳年又問道:“字如何?”

    鄧太阿淡然道:“沒意思。”

    徐鳳年心安理得道:“當年下山前我連一品境界都沒有,意氣不足也正常。”

    原來那座簡陋的呂祖亭始建於七百年前,根據地方縣誌記載,年輕呂祖在將武當山作為修行之地前,獨自佩劍登山,在半山腰登高望遠,有老者拄著槐根拐杖出現,向當時名聲不顯的呂祖詢問長生大道,呂祖便以讖語相贈,助其證道。最後便有一首詩廣為流傳,相傳出自呂祖:“獨行獨自坐,舉世不相識。唯有老槐精,知曉神仙過。”詩文被武當道人篆刻在一塊古碑之上,隻是歲月悠久,字跡幾近風化磨平。徐鳳年練刀下山之前,某位騎牛的年輕師叔祖被他的師兄推出來,跟徐鳳年討要了那份改為行草的碑文。

    鄧太阿環顧四周,怡然自得。

    徐鳳年玩笑道:“這會兒武當山上的武道宗師,真是爛大街了,僅是南疆一地,就有刀法巨匠毛舒朗,試圖躋身儒家聖人的程白霜,劍道宗師嵇六安,蜀詔兩地也有韋淼和薛宋官。”

    鄧太阿語不驚人死不休:“方才我登山時,見著了顧劍棠,隨後在呂祖亭內又看到了軒轅青鋒。”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顧劍棠登山,我毫無察覺並不奇怪,隻是軒轅青鋒近在咫尺……”

    鄧太阿一語道破天機:“太安城外一戰,曹長卿好像對這名攔路女子青睞有加,軒轅青鋒因此受益匪淺,如今大概隻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感慨道:“原來如此,這位大雪坪女當家的機緣,一向不可以常理論之。劉鬆濤,趙黃巢,王仙芝,曹長卿,先後或者傾囊相授,或者點撥開竅,最終成為當世屈指可數的集大成者。”

    鄧太阿略帶譏諷道:“你漏了個最重要的人吧?”

    徐鳳年頓時滿臉尷尬。

    鄧太阿突然問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擋下意圖不明的顧劍棠?”

    徐鳳年隻覺得一頭霧水,不知這位超然世外的桃花劍神為何突然這麽菩薩心腸。要知道王仙芝早就對鄧太阿的品性做出一番蓋棺定論,大抵意思是說鄧太阿極情於劍,最是無情,故而也最是契合天道。何況正處於離陽朝廷風口浪尖上的顧劍棠擅自離開轄地,選擇微服私訪武當山,算是單槍匹馬深入北涼腹地,明擺著不會在武當山翻雲覆雨,退一萬步說,即便徐鳳年不位於境界巔峰,對付藏拙多年的顧劍棠,贏麵仍是較大。

    就在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的關頭,鄧太阿輕輕咳嗽一聲後,瞬間消逝不見,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紫竹柵欄那邊,竟然連那頭老毛驢也一並消失了。

    臉色鐵青的徐鳳年僵硬轉頭,舉目望去。果然,茅屋東北角的那塊菜圃內,有些原本長勢喜人的綠意已經給啃得蕩然無存,就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山水畫,給無知稚童挖出了一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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