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年輕宦官眉心處的刀尖,猛然間綻放出一條粗如手臂的雄渾罡氣。

    年輕宦官腦袋傾斜,雖然近在咫尺,雖然那抹罡氣威勢等同於床弩百丈之內激射而出,但仍是被他輕鬆躲去。

    隻有鬢角處被淩厲氣機割斷的幾縷發絲,緩緩飄落在雨水中。

    年輕宦官在撇過腦袋的同時,空閑左手快如奔雷地撩向徐鳳年胸口。

    他曾在宮中勤勉房聽那些飽學碩儒說過,東南年年有大風,摧峰拔山撼城樓。

    徐鳳年被一拳砸中胸口,看似紋絲不動,可眉心處的那枚紫紅棗印隨之搖晃。原來這一拳,不傷體魄而傷神魂。

    一拳得逞的年輕宦官輕聲道:“棄刀。”

    在這兩個字吐出口的時候,年輕宦官變拳為掌,一掌敲在徐鳳年心口上。

    一掌之下,徐鳳年整個人的袍子都隨之劇烈震蕩,腰間懸佩的那枚玉墜子更是突然崩碎,化作齏粉。

    徐鳳年仍是左手緊握那柄涼刀,巋然不動。

    年輕宦官微微皺眉,始終以雙指夾住涼刀的手臂想外挪開,向前踏出兩步,然後這一掌拍在徐鳳年額頭之上。

    徐鳳年整個人倒滑出去,雙腳在小街地麵上犁出一條青石翻裂的十數丈溝壑,隻是距離年輕宦官越遠,由深及淺。而徐鳳年身後的雨水,為磅礴氣機所擠壓,傾斜懸掛,清晰可見。

    徐鳳年一腳後撤一步,一腳前踏一步,穩住身形。

    雙腳輕輕踩在青石街麵上,就像生出兩朵池上蓮花。

    年輕宦官略微訝異,但是隨即釋然。

    年輕藩王仍是從自己雙指之間拔走了那柄普通材質的涼刀。

    今夜雨中兩人之戰,是一場境界高遠的意氣之爭,有無兵器並不是勝負關鍵,何況這柄涼刀又不是什麽神兵利器,說不定還是件累贅。

    但是年輕藩王如此執著於不願棄刀,想必是因為此人心中某種根深蒂固的念頭,正是寄托在此刀之上。

    也許是手中這一把涼刀意義非凡,但也許是所有北涼刀握在手中即可。

    到底是哪一種,很簡單,打碎他手中的那柄涼刀即可辨認。

    年輕宦官抬起手臂,隨手一抹。雨點串聯成線,最終凝聚鑄造出一柄三尺意氣劍。

    借劍一事,曾經盡得李淳罡精髓的徐鳳年並不陌生,相反正是當今江湖最為熟稔此事的宗師大家,徐鳳年如果自稱第二,恐怕連以劍術得道的桃花劍神鄧太阿,都不好意思自稱第一。

    但是這一刻,徐鳳年看到這一幕後,如同眼前鋪開一幅以前從未見過的陌生畫麵。

    未必是年輕宦官此舉境界更高,雙方都是天人,並無高下之分,但是年輕宦官的手筆,氣魄奇大,哪怕眼下敵我分明,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如果說羊皮裘老頭兒的借劍,無論是與人借真劍,還是與天地借劍意,都有一種我李淳罡想還便還,我想不還就不還,哪怕你是老天爺也奈何不得我的氣勢,那麽這位年輕宦官就走了另外一條路子:我不與天地爭搶,隻在天地之間自行造化。

    這就像李淳罡並非做不到,隻是才氣太高天賦太好,所以很懶散,但是年輕宦官卻有那份勤懇。

    徐鳳年四周雨水好像出現片刻的停滯,然後他的身形一閃而逝。

    年輕宦官閉上眼睛,如聽雨聲,然後隨手向後一劍揮去。

    三尺雨水在揮劍之後便消逝不見。

    年輕宦官又從雨中抹出一劍,這一次揮向了左手側麵。

    一劍複一劍。

    雨勢不減,雨水不停,年輕宦官手中三尺劍已經換了六十次。

    徐鳳年始終沒有現身,如果不是年輕宦官始終不曾停止向四麵八方出劍,可能糜奉節、樊小柴兩人都要以為年輕藩王撤出小街了。

    年輕宦官神態閑適,出劍之時仍有餘力開口:“在我心目中,除去存在本身即象征著人間巔峰的呂洞玄不說,高樹露,李淳罡,王仙芝,這三人在各自意氣巔峰時,才算舉世無敵。並非他們時時刻刻都堪稱人間無雙,比如李淳罡重出江湖後在廣陵江畔的時候,還有王仙芝留在東海武帝城而不是身在北涼的時候,那時候,即便我在太安城,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恐怕隻有呂祖才能與之匹敵,而且雙方必然打得酣暢淋漓,互相皆有勝算。至於你徐鳳年,終究還是差了些。其實你隻要不舍棄前世前身,也能走到那個高度,隻是你不願寄人籬下,自行毀去了這份氣運,否則天大地大,誰又能攔你徐鳳年隨心所欲?殺了皇帝趙篆,然後逍遙江湖又有何難?北涼擋不擋得住北莽百萬鐵騎,與你一人獨享天人忘憂又有何幹?”

    年輕藩王始終沒有現身也沒有答話。

    這位氣勢雄渾的年輕宦官也不以為意,輕輕揮袖。

    天地為之寂靜。

    小街上鋪天蓋地的雨幕就那麽完完全全靜止停住。

    青石板上,那些雨水也不再往低處流。

    無所遁形的徐鳳年原來站在小街盡頭的一處屋簷下,就像一個躲雨的路人。

    年輕宦官伸出手,彎曲食指,輕輕彈了一下懸停在頭頂的一滴雨水。

    異象崩碎。

    雨勢繼續傾瀉。

    他望向遠處那位神態同樣安詳的年輕藩王。徐鳳年手中涼刀早已支離破碎,僅是憑借一腔意氣凝聚不散而已。

    他好奇問道:“身負陸地神仙的通玄修為,加上手握三十萬鐵騎,為何偏偏心意如此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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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收刀緩緩入鞘。

    清涼山都知道如今這位藩王不論何時何地,隻要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幾乎都會懸佩涼刀。

    很多人都未深思其中緣由。

    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後,在齊當國死後。

    徐鳳年隻在睡時摘刀。

    他不想下一次有人需要他去救時,兩手空空。

    也許以他今日境界,腰間有刀無刀,並無兩樣。

    可是徐鳳年還是堅持。

    屋簷下,年輕藩王走下台階,終於開口說話:“人活一世,事事隻順本心本意,與向陽生長的無情草木何異?

    “為你在意之人而不得意,活得沒那麽痛快,看似憋屈,其實何嚐不是一種幸福事?最少有人值得你為之付出。

    “張巨鹿為蒼生百姓,曹長卿為他心中那個女子,我師父李義山為北涼百姓,徐驍為子女……”

    徐鳳年最後笑問道:“你有嗎?”

    好像被觸及逆鱗的年輕宦官臉色微變,眼神冰冷,重重跺腳,沉聲道:“出龍!”

    水井內,一條粗壯如井口大小的水龍瘋狂撞出,直撲徐鳳年。

    最熟悉天地氣數運轉的年輕官宦最清楚不過,呂祖轉世尚且年幼,王仙芝已經飛升,李淳罡更是已經成為江湖往事,如今徐鳳年遠遠未能重返巔峰,那麽他就是真正的人間第一人,絕對不會如徐鳳年的玩笑所說,隨便在街邊遇上個吃著糖葫蘆的稚童,就能夠成為自己的厭勝之人。

    他的敵人,隻在天上而不在人間。

    徐鳳年低頭瞥了眼腰間那柄涼刀,輕輕唿吸了一口氣,蹲下身,伸出手掌貼在街麵上。

    閉上眼睛,不知為何。

    然後徐鳳年站起身,開始向前奔跑。

    雨水濺起,步步生蓮。

    年輕宦官突然怒喝道:“徐鳳年,你怎敢?!”

    徐鳳年一往無前。

    身後處,一騎騎,鐵甲戰馬,一位位,北涼英烈。

    雖死魂魄猶在!

    你想以趙室氣運削減我北涼氣運。

    那就來!

    沙場之上,北涼戰死英靈,皆麵北背南。

    如果說先前年輕宦官看待徐鳳年,就像一條走江入海的蛟龍,在俯視一尾盤踞深山大湖的巨蟒,那麽此刻麵對年輕藩王身後的鐵騎,這位與國同齡的古怪閹人,第一次流露出如臨大敵的神色。

    江湖大宗師有意氣之爭,人間帝王則有氣數之爭。

    很湊巧,這條小街上不期而遇的敵我雙方,雖然都不是一國君主,但年輕宦官依靠汲取離陽趙室的氣運而孕養天人境界,徐鳳年作為北涼徐家嫡長子,與離陽王朝的興衰存亡更是牽連極重,故而雙方兩者兼備。

    通向如意驛館的街道是南北向,此時糜奉節、樊小柴兩位拂水房大諜子和老宦官趙思苦,分別位於東西向的街道盡頭。年輕宦官站在路口交會處的水井旁,陳望、徐北枳在驛館門口一坐一站,隻能依稀透過陰沉雨幕看到年輕宦官的模糊身影,暫時無法發現徐鳳年的蹤跡。他們隻看到井口湧出一條粗如合抱巨木的水龍,在年輕宦官身邊高高躍起,然後迅猛撲殺而去,龍身極長,仿佛沒有盡頭,不斷從水井中噴湧而出。

    徐北枳笑問道:“青龍出水?這位宦官與人貓韓生宣什麽關係?”

    陳望皺眉深思,並未言語。

    徐北枳緩緩起身,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如此反複,呢喃道:“這方天地……有些古怪。”

    陳望輕聲道:“道教佛門自古既有方丈之稱,相傳在那方丈之地,分別成就三清聖地和西天佛國,身在其中,各有無上神通,如同大將坐鎮沙場,料敵機先,早早擁有天時地利。”

    徐北枳憂心忡忡道:“照你這麽說的話,姓徐的家夥明明在自家地盤上,反而被那個宦官奪走優勢?”

    陳望答非所問:“小街之上並非便於大隊戰馬馳騁的地方,為何會有如此濃密沉重的馬蹄聲?”

    徐北枳站起身,舉目望去:“你別誤會,姓徐的家夥還不至於這麽陰險算計於你,更不會興師動眾地調動幽州騎軍。何況到了他們這種玄妙境界的武道宗師,還需要世間騎軍助陣?根本沒有意義。”

    陳望點了點頭。

    小街之上,就在徐鳳年即將與那條水龍撞在一起的時刻,臉色陰沉的年輕宦官歎息一聲,伸出手掌,不知為何重新按住井口轆轤。

    刹那之間,天地之間再無雨幕,原本昏暗的天色好似清明了幾分,如同光陰倒退。

    徐北枳發現自己依舊坐在門檻上。陳望晃了晃手中酒壺,明明已經喝光的綠蟻酒,竟然還剩下小半壺。

    糜奉節滿臉茫然。樊小柴低頭望去,衣衫完整,並無半點損毀。

    年邁宦官趙思苦更是站在街麵幹澀的那一處盡頭,一頭霧水。

    而徐鳳年不知何時“重新”坐在了井口上,好似從未起身,從未與年輕宦官在雨中激戰。

    老話說雷聲大雨點小,這次則幹脆是雷聲大沒雨點。

    但事實上又絕非如此。

    例如徐鳳年腰間那柄涼刀,的確已經是支離破碎。

    年輕宦官臉色複雜,冷哼一聲。

    徐鳳年微笑道:“就知道你不敢拚命。”

    年輕宦官疑惑道:“你何時知曉這一切都是在我神識之中?”

    徐鳳年抬頭看著天色,感慨道:“下雨之時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真正想明白,還是從我在街麵上抓起一把雨水的時候。”

    年輕宦官板著臉道:“你被拓跋菩薩重傷,我與你交手,自然不會占這份便宜,在這場雨幕之中,原本無論戰況如何慘烈,到最後你隻會損耗神意,而不會真正傷及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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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沒有說話,轉頭看著這位手掌緩緩從轆轤上挪開的離陽宦官,笑意玩味。

    年輕宦官冷笑道:“年輕皇帝並未授意我與你分出生死,他雖然是一國之君,但仍然沒那個資格,我也沒這份無聊心思。”

    徐鳳年站起身,點頭道:“此時此刻,恐怕就算我把脖子伸到太安城給趙篆隨便砍,他也不敢殺。”

    年輕宦官隱約有些怒意:“既然如此,你為何依舊要驅策那些北涼戰死英烈的殘留魂魄?怎麽,向我耀武揚威?”

    徐鳳年淡然道:“如果不是如此行事,你捫心自問,將來事態會如何?北涼打輸了,自然是萬事皆休,影響趙室的徐家氣數不複存在,那麽不管我死不死在關外的涼莽戰場,你多半就要再次離開太安城來斬草除根。若是僥幸打贏了,不管離陽龍椅還是不是趙篆來坐,你都會寢食難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必然將我徐鳳年除之後快。”

    年輕宦官訝異道:“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將壓箱底的本事擺在台麵上才對。你我現在心知肚明,在太安城,你贏不了我,所以就殺不掉趙姓皇帝。在北涼,我贏不了你。一旦我主動出城,你勝算更大,為何要讓我生出戒心?一旦我死了,這天底下,就真再沒有誰能夠成為你的厭勝之人。到時候你豈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真正做到心意順遂?”

    徐鳳年笑容燦爛,給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既見君子。”

    年輕宦官啞然失笑:“我將你徐鳳年與張巨鹿、曹長卿等人一同視為君子,難道你就真的如此待人以誠?”

    徐鳳年搖頭又重複道:“既見君子。”

    年輕宦官先是不解,隨即恍然。

    我見你徐鳳年,既見君子。

    你徐鳳年見我,既見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爭,都不以朋友或是敵人身份而改變初衷。

    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涼戍守西北國門,初衷自然不為離陽朝廷,不為中原百姓,那麽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涼恩澤的離陽廟堂如何百般刁難,中原如何視而不見,北涼又豈會因此而改變初衷?

    年輕宦官自嘲道:“我一個與你天生敵對的閹人,也能夠成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鳳年習慣性雙手籠在袖口裏,輕聲道:“能夠認同我認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來,一個人受限於身世、學識和陣營,因此認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間有些底線就是一樣的。比如要明白好壞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惡事,卻也應當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絕非問心無愧。又比如某人經曆坎坷,曆盡磨難,自覺天地不公,卻也不當將滿腹戾氣向世間所有人發泄。草木向陽生長,是天道使然,無可厚非,可人立於天地間,自有人間規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禮,既是禁錮,也是捷徑。”

    年輕宦官點頭道:“歸根結底,就是‘講道理’三個字。儒家聖人曾言‘從心所欲,不逾矩’,何嚐不是一種真正的順心意?我曾經在宮中遍覽呂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曆代儒家先賢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餘兩教聖人的宗旨闡述,儒釋道三教根柢,其實殊途同歸。”

    年輕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千猜萬想,我都沒有料到會與你這位敵對藩王聊這些空泛道理。”

    徐鳳年也跟著笑起來:“如果北涼僥幸打贏了北莽,以後你我之間恐怕還會有一場見麵。”

    年輕宦官歎息一聲:“希望隻是分勝負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鳳年感慨道:“其實很羨慕那些既願講理又能順意的人。”

    年輕宦官笑道:“當真有這樣的人物?”

    徐鳳年點了點頭:“有啊,北涼劉寄奴,薊州衛敬塘。”

    可惜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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