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統領袁左宗一樣經曆過襄樊城戰役的老將宋金山,歎了口氣,感慨道:“聽說現在的青州水師很不像話,但是從去年廣陵戰場青州騎軍的曇花一現來看,且不論戰力高低,隻說其勇烈程度,頗似當年。想我們當年不管對青州對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對青州兵,還是要伸出大拇指的,這樣的對手,當得起敬佩。結果攤上這麽個敗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帳內出現片刻沉寂,徐鳳年突然打趣道:“宋將軍,你可沒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頭朝地麵吐了口唾沫。

    這個以下犯上的大膽舉動,嚇得牛千柱、龐建銳等人都提心吊膽。

    很快宋金山就笑臉燦爛道:“趙珣那小王八蛋,給王爺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重重拍了拍老將軍的肩膀:“不愧是徐驍帶出來的老卒,打仗沒二話,拍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張老臉笑得那叫一個誇張,還不忘對牛千柱那撥年輕後輩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顯然是在對更年輕一些的騎軍校尉說學著點,老子這才是真正的拍馬屁,你們還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開營帳簾子,徐鳳年朝他點了點頭。徐鳳年讓帳內諸將都散去,然後和徐偃兵並肩站在帳外。

    徐鳳年皺起眉頭,有種不祥的預感。

    有客自遠方來,從極遠處極快而來。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飛劍先於人而來。

    徐偃兵望向遠方,冷笑道:“好像有點來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說他不該有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觸,若說是對方來勢洶洶讓徐鳳年心生忌憚,就更是笑話。這類憑借劍氣劍意的先聲奪人,如同北莽劍道第一人黃青的劍氣近,離陽京城祁嘉節在武當山腳逃暑鎮的劍氣雄壯,徐鳳年都領教過。事實上,天底下用劍的武道宗師,徐鳳年已經見過不少,從最早的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再到東海畔飛劍殺天人的鄧太阿、牽馬掛劍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吳家劍塚老祖宗等,徐鳳年早已到了能夠見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遇到掠空百裏拜訪大軍營帳的那一劍,徐鳳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際,蒙蒙天色如同一幅宣紙,那一劍,恰似在宣紙上寫就極其筆直的一橫。

    徐偃兵問道:“王爺,要不要我去攔上一攔?劍氣雖壯,但比起鄧太阿仍是稍遜一籌,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間,必然耽誤不了我方大軍前行。”

    徐鳳年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宗師呂丹田。”

    徐偃兵一時間吃不準徐鳳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覺得一個西楚呂丹田能夠造成什麽威脅。如今大雪龍騎軍哪怕沒有他和年輕藩王坐鎮,但依舊還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吳家百騎百劍,真要硬闖,十個呂丹田也討不到好處。何況北涼騎軍這次南下中原,對困獸之鬥的西楚而言,無異於雪中送炭,呂丹田這一劍多半是身為武道宗師的興之所至,僅有挑釁意味,而無死戰之心。

    徐偃兵有了幾分看熱鬧的閑情逸致,笑道:“聽說此人自幼練劍,資質極差,早年尋遍大楚宗門也無人肯收為弟子,不承想大器晚成,憑借著鑽牛角尖的狠勁,在不惑之年終於在劍道登堂入室,然後登船觀廣陵江水悟出一劍,登山觀旭日東升悟一劍,登樓觀滄海又悟一劍,隻是聽說西楚滅國後就退隱山林。這次西楚複國,族內弟子大多投軍入伍,本人也出山擔任西楚京城的禦林軍統領。這一劍乘風而來,紫氣升騰,想必就是那呂丹田在甲子高齡妙手偶得的觀日一劍了。”

    徐鳳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轉,隻是笑臉仍有些澀意牽強:“真佩服這些前輩高手,賞個景也能增長功力,我就不行,都是被人打出來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爺,便是我聽到這種話,也不是個滋味啊,我們這幫經曆過春秋戰事的武夫,一把年紀豈不是個個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鳳年自嘲道:“一樣的,我現在看餘地龍他們幾個,也覺得自己已是個老江湖了。”

    日出東方,紫氣東來。

    百裏之劍,在過半之後開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條美妙至極的下墜弧線。

    徐偃兵眯眼望著那柄飛劍,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王爺,在擔心什麽?”

    徐鳳年輕聲道:“怕白跑一趟。”

    徐鳳年搓手取暖:“也許我錯了,不該意氣用事拉著北涼騎軍來廣陵道。”

    徐偃兵搖頭道:“王爺你要是這麽想就錯了。這次騎軍出境,燕文鸞、顧大祖、周康這些老家夥,起先肯定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未必如袁左宗、褚祿山這般願意毫無原則地支持王爺,但是換成龐建銳、牛千柱這撥中層武將,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邊在前線死人,一邊還要被後方冷嘲熱諷,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別人家門口耀武揚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惡氣,以後便是戰死關外,多多少少都不至於太過憋屈。這是人之常情……王爺,飛劍離這裏可隻有三十裏地了,還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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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不複先前惆悵,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現在遠處,徐鳳年擺擺手,後者心領神會,去下令大雪龍騎各部依舊各司其職,不用理會那名不速之客。

    當飛劍臨近騎軍駐地十裏左右,再度驟然加速前掠,快如一條年幼蛟龍初次開江。

    聲勢之大,天空中先是傳來一陣如同街道盡頭的爆竹聲,僅是依稀可聞,但是很快聲響就越來越刺耳,最後簡直如耳畔雷鳴。

    徐鳳年伸出雙手,分別按住了左右腰間的北涼刀和過河卒。

    劍拔弩張之際,徐鳳年突然鬆開了刀柄,與此同時,原本直刺營帳的飛劍劍尖向下微微一壓,釘入了地麵。這柄半截留在地麵的長劍距離徐鳳年不過十步,長劍紋絲不動,但是仍有紫色劍氣縈繞劍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隻見一名身穿布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闖入營地。老人背負一個用棉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在徐鳳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老人明顯有些詫異,竟然沒有一兵一卒來“招待”他,這讓原本想著大打出手的老人頗有些失落憤懣。老人白發白眉白須,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兒,宗師風範撲麵而來。他瞥了眼那名這兩年自己差點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輕藩王,然後冷哼一聲,隨手一揮,釘入地麵的長劍頓時拔地而起,掠迴懸掛腰間的烏黑劍鞘。

    從頭到尾,徐鳳年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老人身後背負的物件之上。

    這位西楚劍道宗師當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類似之後一劍獨霸太安城的離陽祁嘉節,跟國師李密和太師孫希濟算是一個輩分的人物,曹長卿遇上這個老人也應當執幾分弟子晚輩禮。

    呂丹田中氣十足,明知故問地沉聲道:“你小子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徐鳳年略微收迴視線,望著這個有點像是興師問罪的老人,語氣溫和道:“我就是。”

    呂丹田解開繩子,摘下身後用棉布遮掩的物體,重重豎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連老夫的一劍都不敢接下,是怎麽當武評四人的?咋的,隻是因為身後跟著吳家一百條走狗,再加上徐驍給你留下的一萬涼騎,才給你點膽子來咱們中原擺威風?”

    徐鳳年反問道:“她人呢?”

    沒有得到答案的呂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壓下滿腔怒火,聲如洪鍾:“關你卵事,孬種!”

    老人話語過後,軍營中隻有偶爾幾聲戰馬嘶鳴,此處格外寂靜。

    但是呂丹田腰間佩劍已經顫鳴不止,老人更是如臨大敵地盯住年輕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漢子。

    徐鳳年橫出手臂攔在徐偃兵身前,繼續問道:“要還東西,就讓她自己來。勞煩前輩把東西帶迴去……”

    呂丹田很不客氣地打斷話語,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對老夫發號施令,也配對陛下指手畫腳?”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請前輩打道迴府。”

    一個“請”字,咬字極重。

    呂丹田如同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拇指輕輕摩挲著劍柄:“可知老夫這把佩劍?鑄於廣陵江畔的山海劍爐,原名‘大江’,西壘壁一役後,老夫改為‘殺徐’。隻可惜陛下此次禦駕親征,我大楚百萬雄師重新屯兵西壘壁,聽聞你們北涼騎軍即將進入廣陵,陛下不願見你,順便讓老夫攜帶舊物歸還北涼,且不準老夫大開殺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劍,可就要向前推進五步了。”

    徐鳳年皺眉道:“說完了?”

    呂丹田繼續挑釁道:“說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戰嗎?若是不敢,老夫再說十句百句,你徐鳳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麵無表情道:“西壘壁一戰,呂氏直係子弟戰死十六人,親家馬氏,上陣百餘人全部陣亡。”

    被揭開心頭傷疤的呂丹田須發皆張,頓起殺心,五指握緊劍柄。

    徐鳳年歎息道:“你走吧。”

    呂丹田怒吼道:“徐鳳年,身為北涼王,又是天下有數的武道大宗師,何懼一戰?!”

    下一刻,呂丹田瞠目結舌,不敢動彈,更不敢多說一個字。

    眼前,的確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雙指做劍,距離老人眉心僅有寸餘。

    若說先前腰間佩劍向前五步,就“有望”斬下年輕藩王的頭顱,那麽現在徐鳳年雙指隻要稍稍向前推進一寸,就能入他頭顱。

    其中道行差距,無異於天壤之別。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呂丹田才明白一個粗淺道理:“眼前”這個貌似很好說話的年輕人,並不因為是一個軟柿子而不得不擺出一副好脾氣。

    徐鳳年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帶著劍匣返迴西壘壁戰場,把大涼龍雀劍交還給她薑泥。如何?”

    呂丹田咬牙切齒,打死都不肯說話。遭此羞辱,而且沒有還手之力,讓這位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心如死灰。原來武評有條批注所言不虛:天下武夫,隻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那麽哪怕已經是擁有大千氣象的天象境界,在徐鳳年、曹長卿、鄧太阿、拓跋菩薩這四人之前,就會跟指玄、金剛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師一般無二,皆是隻有束手待斃的境地。

    徐鳳年收迴並攏雙指:“百裏飛劍,前輩威風也抖摟過了,那麽接下來幫忙捎句話給你們陛下,我徐鳳年會去找她,有話當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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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丹田雖有頹然神色,卻絕無退縮之心,瞪眼厲色道:“徐鳳年,東西我帶來了,就不會帶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帶著劍匣,衝過吳重軒大軍防線,衝過我大楚重重鐵甲!”

    徐鳳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遠處微笑道:“放心先行,許拱之流,還不需要王爺親身陷陣殺敵。”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從吳家百騎中挑選幾人隨行?”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徐鳳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當今天下,哪裏去不得?”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真欠揍。”

    袁左宗一臉深以為然。

    看著北涼三人的淡然自若,被晾在一邊的呂丹田有種很古怪的感覺。

    既有如重新見到徐家鐵騎的仇恨,也有設身處地大丈夫當如此的理所當然。

    徐鳳年不再理睬百感交集的劍道宗師,轉過身去,雙指扯住包裹劍匣的棉布一角,輕輕扯動,露出那隻紫檀劍匣的真容,眼神中露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臉色堅定,略作思索,徐鳳年自言自語道:“等著。”

    瞬息過後,人走匣留。

    天空中響起一陣聲勢壯烈遠勝先前呂丹田一人一劍的悶雷聲響。

    轟隆隆的巨響,如同天空有一根千丈萬丈長的爆竹,在替中原辭著舊歲。

    呂丹田滿臉震驚。

    老人隨即苦笑一聲,低頭看了眼那柄懸佩了四十年的長劍:“老夥計,對不住了。”

    失魂落魄的呂丹田也在徐鳳年之後立刻反身。

    長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個念頭,是該真正離開江湖了。

    一柄長劍在天高地闊的雄偉畫卷中,如一縷發絲墜落於地。

    很多年後,一名早年決意離開廣陵道戰場的無名小卒,在崇山峻嶺中僥幸得手一柄棄劍,然後當他在江湖上大殺四方的時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劍身篆刻有“殺徐”二字的名劍。又在很多年後,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劍道宗師,赴北挑戰已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的餘地龍,結果手中劍被硬生生折斷。也正因為此事,與這名劍客相交莫逆的一個遊學儒生苟有方,橫空出世,第一次出現在江湖視野中,跟命中宿敵餘地龍有了第一場巔峰之戰。在那之後,餘地龍與遺憾落敗的苟有方便有了十年之約,之後整整六十年,兩人各領風騷三十年。

    但是當下的江湖,餘地龍還隻是幽州騎軍的一名斥候伍長,苟有方還是一個在武帝城賣小籠包的少年。

    還有徐鳳年、曹長卿這四座巔峰屹立於江湖之上,還有連同徐偃兵、顧劍棠在內的十座高山橫亙在江湖後輩眼前。

    此時袁左宗憂心忡忡說道:“你說王爺會不會先繞路去一趟廣陵江?”

    徐偃兵點頭道:“你是說先去找陳芝豹?我想會的。”

    然後徐偃兵拍了拍袁左宗的肩膀:“該擔心自己處境的,難道不該是陳芝豹嗎?”

    袁左宗會心笑道:“倒也是。”

    中原山河逶迤壯麗,廣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樓船戰旗獵獵。江心一艘猶如鶴立雞群的旗艦上,白衣男子走出船艙,手中拎有一杆長槍。

    梅子酒。

    此時江水滔滔,天上大風。

    仙人南渡。

    一標五十餘精騎,兵強馬壯,向北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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