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對這個自己親手從北莽拐騙到北涼的年輕謀士,其實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陳亮錫的徐陳之爭,在師父李義山在世時就埋下了伏筆,對於兩塊璞玉的雕琢,李義山也為徐鳳年錦囊相授,提出過獨到見解:“徐北枳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也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陳亮錫恰似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這些年來,徐鳳年嚐試著將陳亮錫“帶在身邊”,先是讓其主持北涼鹽鐵,後來更是讓陳亮錫負責北涼地方軍政改製,反而將徐北枳丟了出去,遠離清涼山,在陵州官場慢慢攀爬,直到涼莽大戰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鍾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晉升。如今兩人走勢剛好顛倒,陳亮錫遠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處清涼山王府,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從明麵上看,徐北枳當過陵州刺史,是務實的封疆大吏,如今升任北涼道轉運使,雖是略顯務虛了,卻像離陽的州郡主官入京擔任六部尚書,若是能夠再經曆一次外任地方和迴調中樞,那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首輔次輔了。反觀陳亮錫,鹽鐵、漕運、軍政三事,兩敗一成,官職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蒼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別駕,連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比不上,好像被徐北枳遠遠拋在身後,但事實上北涼境內受益於改製的那些實權武將,如汪植、黃小快、焦武夷之流,對陳亮錫這個幕後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蒼城之戰,更把陳亮錫推到一個超然的地位,北涼官場和赴涼士子,就對陳亮錫的投筆從戎極為推崇。一個暫時還未被朝廷承認的從二品轉運使,一個眾望所歸且一步步腳踏實地的流州別駕,一個“躲在”北涼後院的刺史,以及接下來繼續與賦稅糧草打交道的轉運使,一個親耳聽過北莽馬蹄、親眼見過北莽鐵甲的流州中堅文官,兩者未來成就的高下,是不會以官品高低來判斷的。

    在徐鳳年的內心深處,擁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隻是因為自己需要世襲罔替安穩過渡,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則徐北枳更應該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楊光鬥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個原本應該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來馬上就是第二場涼莽大戰,徐鳳年仍是需要徐北枳遠離戰場,為北涼邊軍贏得一個穩固的後方。這樣一座沒有硝煙的沙場,老百姓注定看不見,甚至連北涼官場也會忽略。自然而然,遠不如身處邊境第一線的陳亮錫大放異彩,璀璨奪目。

    在徐鳳年起身喊來店夥計的時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上前幾步,笑眯眯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錯愕轉頭的時候,問道:“敢問芳名?”

    兩名遠道而來的外鄉士子都對這個登徒子怒目相視,來自遼東的豪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間佩劍,沉聲道:“小子,我勸你把狗爪子從陸姑娘肩頭拿開!”

    四人隻見那個年輕人悻悻然縮迴手,但是緊接著他便抬起雙手,重重擊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鐵甲的北涼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樓,大堂頓時鴉雀無聲。而這名武將,一看就不是尋常士卒,說不定是個邊軍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枳像極了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那隻“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頭,另外那隻手指了指身後,笑道:“怎麽,不服?!”

    那名滿身殺氣的魁梧武將站在徐北枳身後,雖然氣勢驚人,但是眼神無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個陵州實權校尉,就成了那種幫著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關鍵是這還當著北涼王的麵啊!

    正在掏錢結賬的徐鳳年有些頭痛,店夥計趕緊拿了酒水錢就跑路了。

    遼東豪俠立即鬆開劍柄,雖未說著向人低頭的言語,但顯然已經想著息事寧人了。

    徐北枳突然轉頭望向那個薊州好漢,上前兩步,一巴掌拍在那家夥的腦袋上,罵罵咧咧道:“聽口音是薊州那邊的?薊州是吧?老子差點就要去你們薊州當經略使了!幹你娘的薊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涼鐵騎還真就要跟河州薊州“借糧”了,而且是一路推進到京畿西部。這口怨氣,徐鳳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師,徐北枳出氣不得,今天總算是逮著個湊合的機會了。

    那個薊州大俠真是欲哭無淚,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剛才正忙著收拾那條油膩雞腿,想給陸姑娘拍馬屁都已經錯過了,根本就沒來得及朝你瞪眼啊,你憑啥衝我發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聞風而動,如此一來,徐北枳的“仗勢欺人”就越發明顯了。

    徐鳳年起身繞過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輕聲說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揮開徐鳳年的手,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讓!你什麽時候把對北莽的氣魄分出一絲一毫,離陽朝廷也不敢讓溫太乙和馬忠賢去靖安道接手漕運!我徐北枳在陵州,被說成‘買米刺史’,如今到了清涼山,成了轉運使,還是個買糧官!這沒有關係,但是我們北涼鐵騎,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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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積攢了無數怨氣的徐北枳終於怒極,一拳砸在徐鳳年胸口:“離陽要天下少死人,我北涼答應!但是離陽要我北涼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個不答應!”

    一口一個溫太乙、馬忠賢,再加上那個“我徐北枳”,不僅僅是剛剛就漕運一事調侃北涼的兩名讀書人嚇得噤若寒蟬,整座酒樓的人都大氣不敢喘一下。

    徐鳳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個心灰意懶的遲暮老人,意態闌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終歸能夠讓朝廷不缺一石糧草進入北涼,你這個北涼王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

    徐北枳望著這個年輕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轉頭,對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當北涼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隻是為了這個叫徐鳳年的王八蛋玩意兒,就那麽慷慨赴戰死在關外?!”

    沒喝酒卻像發酒瘋的徐北枳環視四周:“老子要是徐鳳年他這個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們這幫連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家夥了!關外以南,是我北涼!別忘了,北涼以南,就是你們中原!”

    徐鳳年搖頭,開口說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看著這個家夥,低聲苦澀道:“我憋屈。”

    徐鳳年笑了,從酒桌上拎起一壺還未打開的酒,摟過徐北枳肩頭:“行了,請你喝酒。”

    徐鳳年不由分說帶著徐北枳離開,不忘轉頭對那個應該找錢給徐鳳年卻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夥計打趣道:“少收這桌客人一壺酒錢,剛好兩清了。”

    跟隨在徐北枳身後充任扈從的實權校尉,正是北涼舊將王石渠之子汪植,劍門關一役後負責陵州與西蜀接壤的米倉嶺道臘子口,如今是北涼十四實權校尉之一。在鳳字營脫穎而出的洪書文現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職,足可見汪植在年輕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聲音,拂水房聽得到,徐鳳年也就聽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涼想要成為山頭,就需要推到軍頭的位置上,最不濟也要跟邊軍以及兵權沾邊才行,否則任你做到李功德這樣的經略使,在北涼也發不出足夠分量的聲音。在徐鳳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鍾洪武橫眉瞪眼?不敢的,甚至連鍾洪武的部將也不敢。而北涼的山頭,除了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名副其實的老將,其餘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為手裏有兵權,而官品要高出半階的涼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當下的陳亮錫其實也算,因為他跟龍象軍有近水樓台的優勢,青蒼城一戰,與流州將軍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隨著他離開陵州進入王府,先前與徐北枳關係很好的汪植這撥青壯武將,就會有些心思,所以這次北涼巨頭在拒北城的碰麵,汪植離開臘子口北出關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為徐北枳鼓吹造勢,何嚐沒有陵州將軍韓嶗山的暗中授意,何嚐不是對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個陵州軍伍體係的一次“出聲”?

    徐北枳是如此,事實上幾乎所有邊軍將領,人人都是如此身不由己。左騎軍統領周康為何對於分兵一事那般堅決抗拒?當真是錦鷓鴣自己貪圖權勢?自然不是這麽簡單。周康在地方上擁有眾多將種門庭的支持,很多時候周康需要考慮他們的利益關係,隻要身為騎軍副帥的周康還想在邊軍中更進一步,無疑就需要給背後那些人吃定心丸。隻不過徐鳳年過於強勢,在城頭上當著所有人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錦鷓鴣不得不低頭而已。所以下了城頭,同樣被劃走兵馬的右騎軍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對於這些動作,徐鳳年都看在眼裏放在心上,隻要錦鷓鴣不做出過激舉措,也就算了,沒理由剝了人家的兵權,還不許別人牢騷幾句。

    名義上的北涼邊軍第一人褚祿山,這次留在懷陽關都護府,從頭到尾沒有露麵,何嚐不是這個惡人連他褚祿山都想做做不得?與其徒勞無功還惹人厭惡,幹脆就閉門修清淨了。

    離陽先帝趙惇殺張巨鹿,那麽有一天,萬一真的打敗了北莽,徐鳳年會不會也要在徐北枳、陳亮錫和某些大局之間做取舍?與此同理,徐北枳、陳亮錫一樣在北涼王和某些理想夢想之間做出抉擇?

    也許不會,也許會。這個“也許”,就已經很讓人不輕鬆不舒心了。

    啃饅頭的老百姓,鍾鳴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愜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愜意的重量,從無大小之別。

    逍遙江湖的神仙眷侶,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窮鄉僻壤的白頭偕老,愛情或許各有壯闊平緩之分,但相互之間的感情其實並無多寡之別。

    徐鳳年和徐北枳走到一堵並不高的集市外圍牆垛上,汪植很識趣地沒有跟上。

    徐鳳年蹲在小矮牆上,吃著剛從攤販那邊買來的烤饢,買了兩個,徐北枳不領情,他就兩個疊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鳳年含混不清問道:“橘子,怎麽突然發那麽大火?除了我,還有誰惹到你了?”

    徐北枳緩緩道:“這個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麵自幹的窩囊德行,我當然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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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吃饢吃得腮幫鼓鼓,轉頭讒媚笑道:“其實我也不開心,有可能是臉皮太厚,你看不出來。”

    徐北枳沒有轉頭:“如果有朝一日,北涼打下了北莽,奪得天下,我不去中原,會迴北莽。”

    徐鳳年驚訝啊了一聲:“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說,以前大姐為了騙我去江南,總說那裏的水土好,養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水靈小娘子,我當時不信,後來自己跑去一看,還真是哎。要不是咱們北涼好歹有個胭脂郡的女子撐臉麵,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樂意當離陽官,也該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頭看著日頭,眯眼道:“不去了,這輩子從北往南走,走到北涼陵州已經夠南邊的了。”

    徐鳳年用肩膀靠了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沒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幫你搶。”

    徐北枳轉頭看了眼這個沒正形的年輕王爺,鄭重其事道:“如果你當皇帝,不要讓陳亮錫當首輔,對你們都好。”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當皇帝。”

    徐北枳又說道:“那也不要讓陳亮錫當離陽的第二個張巨鹿。”

    徐鳳年拍胸脯道:“真打贏了北莽,沒有了後顧之憂,我要誰死誰不死,沒你想的那麽困難。”

    徐北枳搖頭道:“張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陳亮錫,不適合廟堂中樞,他做官隻做到一州刺史,最多時遠離京城的一道經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夠有含飴弄孫的一天。”

    徐鳳年點了點頭:“以後有機會我會把話帶到,但至於陳亮錫自己怎麽想,我不會攔,估計也攔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鳳年納悶道:“幹啥?”

    徐北枳瞪眼道:“饢!”

    徐鳳年掰扯下剩餘烤饢的一半遞給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饢,抹了抹嘴:“柿子,我不開心,還能拿你撒氣,那你不開心,怎麽辦?”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蠻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閉上眼睛,用手拍打膝蓋。

    徐鳳年跟著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個柿子,一個橘子。

    伴隨著柿子的輕靈口哨聲,橘子突然朗聲道:“君隻見,君隻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柿子跟著朗聲笑道:“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隻見,君隻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牆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隻見,君隻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琅琅書聲出破廬!”

    “君隻見,君隻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

    許多年後,清涼山北涼王府,早已變成了北涼道經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獨立於風雪夜,望著街道盡頭。

    被譽為離陽新朝邊臣第一人的陳姓老人,守著身後這棟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經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為此他在去年秋末還拒絕了離陽登基新帝的招徠,拒絕成為新朝首輔。

    因此,他等於是自己將那個“文正”諡號拒之門外。

    離陽朝野上下盡知,這位崛起於北涼官場然後就再沒離開過北涼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涼之前便有“死當諡文正”的遠大誌向。

    他在昨日剛剛辭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人,霜發與風雪同色。

    就在視線模糊的老人以為等不到人的時候,一駕馬車悠然而至。

    老人顫顫巍巍走下階梯。

    馬車上走下一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人。

    遠道而來的老人,身子骨顯然不如那棟大宅子的陳姓老人,姓徐的他披著厚重裘衣,需要那個與他同樣姓徐的車夫的攙扶才能走到陳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階,轉身望向街道大雪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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