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這種腔調的議論,隨著李守郭長子李長安去年在京畿軍中的脫穎而出,逐漸消散。李長安,不過而立之年,就在當今天子登基後被迅速提拔為離陽常設武將裏的中堅將軍,是極為結實的從四品將領。其意義相當於文官裏六部郎中外任地方擔任郡守一職,由虛轉實,如果能夠在任上不犯大錯,板上釘釘是要坐等升官加爵的。說來奇怪,從未去過兩遼邊境、更無戰功傍身的李長安,在這之前雖然不算籍籍無名,但比起更為年輕的殷長庚、韓醒言之流,顯然是不夠看的,但是此人偏偏就成為陛下第一撥擢升武將中的一員,讓京城官員倍感霧裏看花。好事成雙的是,李長安的弟弟李長良,不過是跟著包括王遠燃在內幾個紈絝子弟去北涼幽州遊山玩水了一趟,迴京後很快就得到兵部調令,一舉成為遼東朵顏精騎的一名都尉。

    父子三人,一個射聲校尉,一個中堅將軍,一個朵顏都尉,這讓祖墳冒青煙的李家突然在朝野上下有了個“小顧家”的說法。

    雖然是父子聯手把守欽天監大門,但是李守郭和李長安始終目不斜視,沒有任何視線交錯。

    相比李長安的鎮定自若,李守郭臉色自若的同時,其實心底一直在打鼓。嫡長子李長安在前段時間,有天突然奉旨進宮麵聖,很快就調離內城,領八百京城禁軍駐守位於皇城宮城之間的欽天監,而他本人也從京畿北火速入京,進京的調令,甚至不是出自常理之中的兵部文書,而是作為李家恩主的征北大將軍虎符!要知道大將軍馬祿琅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臥榻多年,在離陽軍伍中,論資曆,也就趙隗、楊慎杏、閻震春寥寥數人可以比肩,加上楊閻兩員春秋老將的一貶一死,即便馬祿琅已經將近十年不曾參加慶典和朝會,但是先帝和當今天子都從來沒有缺過對馬家的該有賞賜。誰都清楚,隻要馬祿琅一天不死,就算是隻吊著半口氣,隻要老人不徹底咽氣,那麽宅子地理位置比燕國公、淮陽侯府邸還要好的馬家,就依舊是那個在京城咳嗽幾聲,廟堂上就有巨大動靜的馬家。

    李守郭原本猜不透一座跟官場不沾邊的欽天監,為何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六百禁軍加上自己麾下京畿北軍最精銳的八百悍卒,一千四百人,是在提防誰,又有誰當得起這份隆重對待?

    直到聽聞北涼王入京前,帶著八百西北騎軍,就讓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率領的京畿西軍淪為護駕扈從,李守郭終於恍然大悟。因為本身就是射聲校尉的實權武將,加上李守郭在東越戰事中救過老將軍獨子的性命,很早成為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座上賓,早年在馬家府邸內依稀聽到過一樁秘聞。好像是說太安城有過一場雲詭波譎的陰謀,矛頭針對當時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經病逝的欽天監監正南懷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將軍馬祿琅的獨子,此時手握整支京畿東軍兵權的安東將軍馬忠賢,醉酒後含含糊糊說起此事,神色間頗有引以為傲的揚揚自得。李守郭知道,一個射聲校尉遠遠不夠觸及那場陰謀的內幕,也許隻有等到長子李長安做到四征四鎮第一,才有希望了解那個被遮掩在層層帷幕、被積壓在厚重塵埃下的駭人真相。

    四征大將軍,馬祿琅在病榻上苟延殘喘多年,家族恩寵不減。趙隗不理紛爭多年,在危難之際東山再起,與南征主帥盧升象共掌大權。

    楊慎杏很早就離開京城前往薊州,看似逍遙自在,其實已經遠離王朝中樞,影響了楊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楊虎臣不是在廣陵道戰場上丟掉一條手臂,代價太大,以至於讓朝廷過意不去,否則別說薊州副將,恐怕會就此沉寂,然後等到楊慎杏哪天老死了,楊家也就迅速淪為離陽的二三流家族。

    閻震春,戰功煊赫的著名騎軍統帥,真正有大勳於趙室的武將,竟然全軍戰死於廣陵道邊境,到頭來隻有一個帶入棺材的破格美諡,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僅次於大將軍顧劍棠的王朝大將軍,最後是四種幾乎截然不同的下場。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隱蔽的來龍去脈後,既有驚悚,也有寒意。

    馬祿琅,離陽舊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對老涼王徐驍表現出強烈敵意的京城老牌勳貴。

    趙隗,是當年堅定擁護打一場西壘壁戰役的將領,但是在春秋戰事鄰近尾聲,曾經跟徐驍並肩作戰過的趙隗開始向顧劍棠靠攏,之後更沒有跟隨徐家鐵騎入蜀,而是選擇了輔助顧劍棠攻打南唐。在後來京城那場封賞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趙隗與徐驍交惡。而先帝在登基前與老靖安王趙衡的爭鋒中,趙隗更是先帝的馬前卒之一。

    楊慎杏,跟徐驍關係淺淡,幾乎沒有任何私交可言。

    閻震春,在徐驍離京就藩之際,這位對徐驍極為推崇的將領,親自為徐驍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在生平最後一次領軍出征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的嫡長子李長安,在毫無征兆地升遷為中堅將軍後,沒有答應他這個父親去辦一場宴席,隻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場絕對不可讓人知悉的密談。那場談話中,是李長安這個兒子在教李守郭這個爹如何當官,說的不是迎來送往的粗淺門道,而是近似於如何領略聖心的附龍之術。直到那個時候,李守郭才知道原來自己兒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與其餘那撥更早被先帝秘密欽定為扶龍之臣的同僚武將不同,李長安是靠著自己的機緣際遇,從而有幸得到當時還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長安直截了當告訴他這個爹,陛下有過一些隱晦暗示,以中堅將軍作為起步台階,他李長安三年後就會以父親李守郭致仕作為代價,升任下一任安北將軍,再三年,是去遼東還是廣陵,或者是西北那個地方,能否成為身掛鐵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長安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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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輕輕歎息。李家從他到兩個兒子,淨是富貴險中求啊。

    當李守郭看到遠處那輛馬車的時候,開始大口喘氣。就算自己今天死在這裏,但隻要兒子李長安活下來,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為第二個徐家,而不是什麽“小顧家”!

    掛有那塊“通微佳境”匾額的大門後,欽天監內,有一座社稷壇,鋪有出自廣陵道的五色土,東青、南紅、西白、北黑、中黃。

    一個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紅色貢土前,他身邊站著一個嘴唇緊緊抿起的少年,身穿欽天監監正官服。

    地位與龍虎山當代天師相當、成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吳靈素,貴為北方道教領袖,此時因為不好跟著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吳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著,又顯得對那位綽號“小書櫃”的少年監正大人太過不敬,所以隻好盡量彎著腰。

    跟兒子吳士禎並稱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吳靈素,很有仙風道骨的極佳賣相,這兩年在京城可謂唿風喚雨,連那位晉三郎也要把他們父子奉為貴客。但是這個時候,彎著腰的吳大真人戰戰兢兢,後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是太陽曬的熱汗,還是嚇出來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麵上官位最高的吳靈素第一個匆忙出聲,對這位身負大玄通的老人畢恭畢敬道:“監副大人,貧道有禮了。”

    負責為朝廷推衍星象頒布曆法的欽天監,真正為離陽趙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監正兩監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壺正之流就更不用說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僅是身著白衣的仙師,何況這位還頂著監副的頭銜?眼前這位古稀之年的白衣煉氣士,吳靈素之前數次見麵還是中年男子模樣,一夜之間,吳靈素再見他,便是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馬嵬驛館那邊打破瓶頸,成功躋身天象境界的欽天監監副大人,麵有憂色,對沒有起身的男人輕聲道:“謝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攤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聖公已經離開京城了,放心,我會親自主持那座大陣的運轉。”

    煉氣士宗師正要說什麽,就見謝觀應起身拍了拍手,轉身說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四百人,還會有三百禦林軍,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煉氣士宗師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樣,謝觀應瞥了一眼那座高聳入雲的京師僭越建築,似笑非笑:“怎麽,非要我說蜀王殿下也在,你晉心安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監副鬆了口氣,然後麵帶苦澀地自嘲道:“謝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與軒轅大磐之流的純粹武夫無異,自然無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經到了。”

    謝觀應語氣玩味:“齊仙俠先去武當山見了洪洗象,結茅修行。又見李玉斧,沿著廣陵江畔走了幾百裏路。到了太安城,被於新郎無意間點破那層玄之又玄的窗戶紙,舍了證道飛升不說,連陸地神仙也不去做了。晉心安,你做何感想?”

    晉心安已經數十年不曾被當麵喊出名字,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謝觀應抬頭望向萬裏無雲的天空,輕聲道:“呂祖有言,莫問世間有無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龍伏得虎,陸路神仙大真人。”

    吳靈素細細咀嚼一番,隻覺得玄妙是玄妙,隻是對他這個半吊子修道人來說並無用處。不過眼角餘光看到晉監副陷入沉思,神情變幻。

    謝觀應緩緩走向通天台,讓他盡心輔佐的蜀王最近接連兩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欽天監。

    謝觀應腳步不停,對晉心安撂下一句話:“如果還存有飛升之念,記得一定要趁早殺李玉斧。”與皇帝皇後都關係極為親近的少年監正跟在謝觀應身邊,毫無大戰在即的覺悟,嘿嘿笑道:“謝先生,有個叫範長後的棋士,下棋比你厲害哦。”

    謝觀應微笑道:“比我厲害有什麽了不起的,下棋這種事情,我連公認臭棋簍子的李義山都比不過,隻不過我知道自己的長短處,從不去自取其辱。納蘭右慈就不一樣,記得當年,我眼睜睜看著他連輸了李義山十六把,還不服輸,勝負心重的人我見多了,這麽重的,還真就隻有他一個。哦不對,你的老監正爺爺也算一個,他到死還想著你能贏黃龍士一局吧?”

    少年歎了口氣,無奈道:“是啊。其實我是不太喜歡下棋的,監正爺爺偏要我學下棋,沒法子的事情。”

    謝觀應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卻求之而不得的東西,你這孩子倒嫌棄上了。”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壓低聲音道:“謝先生,你是在挖皇帝陛下的牆腳嗎?”

    謝觀應毫無驚訝,登樓的步伐依舊坦然從容:“別告訴他。”

    少年眨眼睛:“為什麽?”

    謝觀應步步登高,輕聲笑道:“答應了,我就告訴你,你的監正爺爺為何會始終輸給黃龍士,為何當不上春秋十三甲裏的棋甲。”

    少年想了想:“一言為定。”

    “我給晉心安幫忙去了。”少年轉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階梯。

    謝觀應來到站在通天台那條“天道”附近的陳芝豹身後,問道:“這一步,還是不樂意跨出去?”

    陳芝豹沒有應聲。

    謝觀應緩緩道:“南北兩派煉氣士,澹台平靜自己都不知道她壞了道心,晉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數十年厚積薄發,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種子,硬是拔苗助長,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沒了。而老監正南懷瑜又說服了先帝,沒有采納李當心撰寫的新曆,如此一來,舊有天道逐漸崩塌,你我都是從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長卿不死,不讓你氣數加身,一樣可以成為千年以降、繼呂祖之後的唯一三聖人境,高樹露也要黯然失色。恐怕除了王仙芝,甲子前處於最巔峰時的李淳罡,剛剛戰勝王仙芝時的徐鳳年,以及接下來決意赴死時的曹長卿之外,放眼天下無人是你的對手。”

    今日早朝退散後,皇帝陛下不同於以往召開小朝會議政,隻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喊住了左散騎常侍陳望,當時陳望剛要陪著門下省主官桓溫一起走下白玉台階,結果隻好站在原地。

    因為左散騎常侍是位列中樞的重臣,在老百姓所謂的金鑾殿上,位置頗為靠前,所以每次退朝,等到陳望跨出大殿的時候,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往往早已潮水般退散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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