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杏差點就要一腳把這個王八蛋踹飛,徐鳳年對老人擺了擺手:“楊大人,算了。”

    楊慎杏重重跺腳,痛心疾首道:“王爺,非是我自誇,虎臣如果不是這種該死的強脾氣,以他的帶兵本事,早就能夠去太安城撈個四平之一的實權將軍了,我是真不放心他去跟那幫太安城的官油子打交道啊!王爺你瞅瞅,他這臭脾氣一上來,連在王爺你麵前也敢不知輕重,這要是去了京城,那還得了!別說丟官,掉腦袋都有可能!”

    徐鳳年笑道:“楊將軍是隻適合在地方上領兵治軍,若是在天子腳下當官,肯定比不上那些早就成精的人物,估計楊將軍哪怕當了四平之一的將軍,也不痛快。”

    楊慎杏感慨道:“是啊,所以這次虎臣主動請纓要迴薊州,我也沒攔著,反正攔也攔不住。”

    楊虎臣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贏了?真的贏了?”

    徐鳳年打趣道:“怎麽,楊將軍不希望北涼打贏?就不怕你爹千裏迢迢到了北涼,結果驛路上都是肆意往來的北莽鐵騎?”

    好不容易還魂的楊虎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那隻空落落的袖管:“丟了一條胳膊,我楊虎臣從來不覺得算什麽,隻是終歸有些遺憾,是被咱們離陽自己人砍在戰場上,而不是在塞外,丟在北莽蠻子的刀下。”

    楊虎臣咧嘴笑了笑,突然站起身,把老人驚嚇得一哆嗦。楊慎杏生怕這家夥又要頂撞徐鳳年,抬手按在兒子肩膀上:“坐下說話!”

    楊虎臣搖了搖頭,伸手舉起茶碗,對徐鳳年正色沉聲道:“王爺,沒有酒,就讓楊虎臣鬥膽以茶代酒,敬你,敬所有北涼將士一碗!我楊虎臣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北涼做到了,不管以後離陽和北涼是怎麽個狗屁倒灶的光景,我楊虎臣都欠你一碗酒,以後你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涼莽沙場上,我就帶兵去你戰死的沙場上敬你!以後你徐鳳年要是死在離陽朝廷手上,那我就單獨去刑場上敬你那碗酒!”

    楊慎杏閉上眼睛,虎臣這孩子,真是一心求死啊,這種大逆不道的晦氣話是能說出口的?

    但是出人意料,徐鳳年也舉起茶碗站起身,笑道:“這一碗以茶代酒,我得喝。還有,以後你楊虎臣要是有機會來北涼,不管我死沒死,都記得捎上一壇好酒,一碗怎麽夠?”

    茶碗碰茶碗,徐鳳年和楊虎臣各自一飲而盡。

    遠處,聽不真切對話的婦人迴頭瞥了一眼三位客人,一邊收拾著雜物,一邊沒好氣地嘟囔道:“這幫大老爺們兒也真是夠可以的,喝個幾文錢的茶水還喝出豪情壯誌來了?窮講究!”

    喝過了茶水,昔年的薊州頭一號猛將楊虎臣便告辭反身,心有餘悸的楊慎杏笑罵道:“趕緊滾蛋!”

    徐鳳年和楊慎杏重新坐迴凳子,婦人趕忙拎著茶壺又給兩人見縫插針地倒了一碗茶,徐鳳年笑道:“老板娘,別隻添茶水不加茶葉啊,這可就不厚道了啊。先前一碗茶水兩文錢,現在這兩碗隻能算一碗一文錢。”

    婦人兩根手指在徐鳳年手臂上輕輕擰了一下,氣笑道:“好好好,一文錢就一文錢,就當嬸嬸給你占了便宜。不是嬸嬸說你,你說你生得倒是俊俏,聽口音也是咱們北涼人,怎的一點都不爽利?別看嬸嬸覺著你看著順眼,可真要挑男人一起過日子啊,我還是會選我家那個糙漢子。”

    徐鳳年壞笑道:“是是是,身強體壯力氣大嘛。”

    婦人紅著臉瞪眼道:“小樣兒!嘴花花,一看就是個讀書人!還是那種考不到功名的半吊子!”

    最後婦人猶豫了一下,不死心地問道:“真不要嬸嬸當媒人?”

    徐鳳年哈哈大笑,搖頭道:“已經有媳婦啦。”

    此時此景,楊慎杏有些唏噓:北涼,是跟離陽不太一樣。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輕聲道:“窮地方的人,命苦,但很多人吃苦的同時,不認命。”

    楊慎杏點頭道:“天下精兵出遼東和兩隴,古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徐鳳年問道:“楊大人,現在有兩條路,一條路是當個無所事事的副節度使,就當在清涼山安度晚年。”

    不等徐鳳年說出第二條路,楊慎杏雲淡風輕道:“王爺,我就選這條路吧。老了,經不起折騰了,況且虎臣即便離開了京城,畢竟還身在薊州。”

    徐鳳年笑了笑:“行,咱們北涼不大,風景自然也比不上中原,不過好歹武當山上能夠避暑,塞外江南的陵州也是適宜過冬的好地方,什麽時候在清涼山待悶了,就隨便到處逛逛。”

    楊慎杏欲言又止。

    老人不敢相信徐鳳年會如此大度。

    能夠容忍楊虎臣的冒犯,甚至能夠讓他楊慎杏在北涼享福。

    “換成別人來北涼道當這個副節度使,就別想進入幽州了。”徐鳳年望向遠方,輕聲道:“楊虎臣有個讓他心甘情願當馬夫的爹,我徐鳳年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當然也有。我爹徐驍這輩子有本舊賬,欠他的,有些討迴來了,有些沒能討迴來。也有他欠人的,有些還上了,也有些他注定還不上。”

    徐鳳年看了一眼明顯已經忘記某段往事的老人,微笑道:“當年有個離陽校尉在接連輸給東越王遂後,哪怕還攢下些銀子,也沒人樂意賣給他幾百人兵馬了,當時就隻有一個叫楊慎杏的武將,雖說也同樣沒舍得給自己的人馬,但卻是唯一沒有說風涼話的,一次在去往兵部衙門的路上,甚至還主動聊了幾句。很多年後,那個已經不再是小校尉的老人,對他的兒子說,做人要記仇,但也要念人的好。其中就提到有個叫楊慎杏的武將,帶兵打仗,不行,做人,還湊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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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慎杏感傷道:“原來還有這麽一段陳年舊事啊,我都忘了,沒想到大將軍還記得,還跟王爺你說了。”

    然後老人摸著雪白胡須,嘿嘿道:“能夠讓大將軍親口說出‘還湊合’三個字,我楊慎杏也該知足了。當然,做將軍的,被說成打仗不行,即便是大將軍說的,我楊慎杏還是有些不服氣。”

    徐鳳年對此不置可否,笑著說道:“稍後會有人護送楊大人前往涼州,我就不送了。”

    楊慎杏點頭道:“理當如此,萬萬不敢耽擱王爺的行程。”

    徐鳳年結過賬,驛路上很快就有數十騎馳騁而來,其中有一匹高頭大馬無人騎乘。楊慎杏翻身上馬,對徐鳳年抱拳道:“王爺,告辭!”

    徐鳳年嗯了一聲:“迴頭涼州再聚。”

    被數十鐵騎給震懾到的茶攤婦人張大嘴巴,小心翼翼豎起耳朵的她聽到“王爺”這個稱唿,等到騎軍遠去後,湊到徐鳳年身邊,好奇道:“後生,你名字倒是古怪,姓王名爺,取名取得這麽大,你爹娘真是心大。不過看模樣,你爹是咱們北涼的將軍吧?要不然,這茶水錢,你拿迴去?”

    其實是要去陵州而不是賀蘭山地的徐鳳年搖了搖頭,笑臉道:“如果再過兩年,老板娘你還能在這裏安安生生賣茶水,而我湊巧又來喝茶的話,給我打個折,咋樣?”

    婦人笑道:“行啊,幾文錢而已,大不了就給我家漢子罵一句敗家娘們兒。唉,可惜到時候,嬸嬸可不敢再摸你了。”

    徐鳳年無奈道:“還是你心大。”

    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樹蔭,灑落在小桌長凳茶碗上,安靜而祥和。

    在馬背上的楊慎杏迴頭望去,依稀看到那一幕。

    不知為何,身在北涼的老人心底沒來由浮起一個念頭:百無一用,是中原。

    徐鳳年牽著一匹幽騎軍戰馬,沿著驛路邊緣緩緩而行。就像楊慎杏言談之中多有保留,徐鳳年當然也不會跟楊慎杏掏心窩子,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兵壓境的賀蘭山地,而是支撐起大半北涼賦稅的陵州,更為隱蔽的內幕則是徐鳳年先前已經見過了王遂。徐鳳年當時隻帶著八百白馬義從,王遂領著北莽冬捺缽王京崇和數百嫡係私軍,各自脫離大軍,悄然會晤。

    徐鳳年沒有急於策馬趕往陵州,陷入沉思。哪怕跟那位北莽東線主帥見過了麵,他也沒弄清楚王遂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明明是王遂主動要求這場秘密會晤,但是真碰了頭,王遂卻沒說半點正經事情,一番言談,除了聊了些春秋故人舊事,倒像個關係不遠不近的長輩見著了還算有些出息的世侄,隻不過含蓄讚揚晚輩的同時,老頭子可沒忘記自我吹噓他當年的風采,這讓徐鳳年很是無奈,很容易想起那些年在清涼山養老的徐驍。其間王遂譏諷離陽的格局屬於一蟹不如一蟹,無論朝廷官員才幹還是文人學識都是一輩一輩遞減,更罵離陽兩個皇帝都是孬種,打不過野狼就隻能打家犬,不敢跟北莽死磕,就隻好收拾西楚餘孽。徐鳳年雖然沒有附和,但聽著確實挺解氣的。到最後,王遂倚老賣老地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再無言語,就那麽瀟灑揚長而去。從頭到尾,王遂就隻有一句話切中時局要害,既然他王遂這趟西行遊獵都沒能夠撈到好處,那麽東線那邊一時半會也就沒誰樂意跟北涼過不去了。徐鳳年清楚老人的言下之意,不是北莽東線死心了,因為北莽東線與顧劍棠對峙的駐軍,大多是草原上的保守勢力,本來就對北涼沒有念想,傾向於在兩遼打破缺口直逼太安城,那麽王遂在幽州東大門的受阻,極有可能在北莽兩京廟堂上給予太平令和董卓雪上加霜的致命打擊。

    正是這句話,打消了徐鳳年嚐試殺人的念頭,陪著老人隻談風月,最終沒有出手。因此這次賀蘭山之行,談不上有何驚喜,但同時也不算失望。對於目前在涼莽大戰中傷筋動骨的北涼,沒有壞消息,就已經是好消息。所以楊慎杏來到北涼擔任副節度使,隻要不是抱著必死之心來幫朝廷往北涼摻沙子,那麽徐鳳年不介意送給楊慎杏一份安穩,甚至可以主動幫這位老人積攢一些功績,讓楊慎杏不至於太難做人。北涼和徐鳳年對楊慎杏是如此,對兩淮經略使韓林也是如此。

    這般處處隱忍行事,當然算不得酣暢淋漓,更稱不上任俠意氣。

    徐鳳年終於翻身上馬,鞭馬前行之前,東望了一眼。

    茶攤婦人百無聊賴坐在長凳上,抬頭看著那個有些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一人一騎的背影在驛路上愈行愈遠,想著方才這位俊哥兒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情景,笑了笑,心想這後生出身肯定不差,卻連幾文錢也計較,倒是個會過日子的。

    陵州州城,滿城喜慶。這種喜慶由上而下,春風化雨一般,市井百姓不知道為何城中就突然重新熱鬧了起來,自然而然猜測是不是涼州關外和幽州葫蘆口打了大勝仗,隻不過始終沒有確切消息流傳開來,誰也吃不準,但這段時日經常能夠見到達官顯貴尤其是將種門庭的大人物酩酊大醉,稀奇的是不同於以往同輩間將種子弟的偎紅依綠、把酒言歡,這次多是隔著輩分的一家人或者幾家人一起歡慶。一些個往常針尖對麥芒的當地豪門家族,如今在酒樓狹路碰上了,竟也沒了劍拔弩張的氛圍,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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