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東床壓低聲音問道:“真跟拓跋菩薩大打出手了?結果咋樣?我想聽真話。”

    徐鳳年對這個自來熟的家夥說道:“徐嬰還好嗎?”

    耶律東床愣了愣:“徐嬰?誰啊?”

    徐鳳年終於有了幾分笑意,輕聲道:“就是洛陽身邊喜歡穿大紅袍子的女子。”

    耶律東床哦了一聲:“她啊,就那樣唄,以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後來失心瘋自削一麵,如今瞧著倒是跟尋常女子差不多了,但沒事兒她還是喜歡自個兒在那裏瞎轉悠,那大紅袍子轉啊轉,能一口氣轉小半個時辰,反正看得我眼花,心也累。”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耶律東床一驚一乍道:“怎麽,你竟然好這一口?!”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這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隻是淡然問道:“你不怕死在這裏?”

    耶律東床翻了個白眼。

    下一刻,耶律東床大氣都不敢喘了。

    簷下眾人都沒有意識到下一瞬間,那個佩雙刀的英俊公子小凳子搖晃了一下,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已經離開簷下淋了一迴雨水然後又返迴簷下站定,隻是奇怪怎麽不知不覺這個背對酒樓的男子就麵朝他們了。

    徐鳳年輕聲道:“沒有下一次了。”

    耶律東床苦笑道:“以前隻聽說你挺風趣的,不像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啊。看來這人啊隻要成了高手,架子也就大了。”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有一天你換個身份走一趟,就知道原因了。”

    耶律東床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還是糊塗裝明白:“懂了。”

    徐鳳年招招手跟店夥計要一壺茶三隻杯子,精明的夥計瞥了眼蹲茅坑不拉屎的矮個子,板著臉不答應,說得買兩壺茶才行,不過可以再外加借他一條小板凳。徐鳳年笑著答應,直接從錢袋裏捏出了一粒碎銀子,約莫六十文錢了,何況這世道從來都是銀貴銅賤,夥計這才咧嘴一笑,這哥們兒,上道!稍後鄧茂好不容易有了坐下的機會。這個真相要是傳到江湖上,這店小二大概能算是天下頭號牛氣的爺們了,跟北涼王徐鳳年討價還價,白眼了耶律東床,打賞了鄧茂一條凳子!徐鳳年給左右兩側的北莽男子各自倒了一杯茶,問道:“來北涼有事?”

    耶律東床沒有賣關子:“洛陽讓我告訴你,除了曹長卿跟那位幫離陽皇帝說項的衍聖公沒談攏之外,還有什麽三年之約作罷。”

    耶律東床喝了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繼續說道:“再就是我自己想見一見你,想知道你我有沒有可能一起做點事情。”

    徐鳳年有些失神,望著屋簷外的淺淡雨幕,深唿吸一口氣後平靜道:“說說看。”

    耶律東床自嘲道:“在我家,跟我差不多年紀的親戚這些年死了不少,當然是跟我相同姓氏的居多,與那位……嗯,就是隨我嬸嬸姓的,多是女子,就像那個肥妞慕容龍水。所以說實話,我還是有機會的,哪怕不大,可終歸有。我之所以偷跑出來,實不相瞞,就是避著那個東山再起的棋劍樂府扛把子。沒辦法,那老頭兒當初其實就是被我爺爺趕到你們離陽的,他這趟殺了個迴馬槍,當然不會隻是不給我好臉色看那麽簡單,老家夥對我那個哥哥比較看重,原因嘛,看家護院都是找條狗,卻不會找頭狼崽子的。我知道如今涼莽對峙不死不休的局麵,歸根結底就是兩個人的主意,老家夥和董胖子,不是所有人都這麽認為。”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拿出點誠意好不好。”

    耶律東床打了個哈哈,嗓音更輕,緩緩道:“最不濟我就知道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中,有六個是堅決反對的,而赫連武威這幾個則是涼莽大戰屬於可打可不打,不好說他們是牆頭草,反正就是隨大流。當然,我很早就父母雙亡,但我爺爺仍然健在,雖然不是什麽大將軍持節令,可他老人家好歹一人抵得上一位大將軍加一位持節令吧?”

    徐鳳年熟知北莽王庭的內幕,搖頭道:“還不止。”

    耶律東床轉頭凝視著這個年輕藩王的側臉,問道:“這筆買賣,做不做?”

    徐鳳年反問道:“你除了要我北涼打掉董卓和太平令的氣勢,還需要做什麽?”

    耶律東床一臉傻嗬嗬笑道:“首先,拓跋菩薩得由你來殺。其次,你還要在戰場上盡量保住洪敬岩柔然鐵騎的主力。”

    徐鳳年譏諷道:“你真該去戰場上看看,否則就不至於說得這麽輕巧兒戲了。”

    耶律東床笑道:“換作別人,我根本不會提這一嘴,但你,可以。所以我今天才會坐在這裏,喝著二十文錢一壺的……好茶。”

    徐鳳年問道:“就那麽想當皇帝?”

    耶律東床反問道:“你不想?”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耶律東床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最終隻是說道:“我隻能答應你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東床一拍大腿:“這就夠了!”

    耶律東床把茶杯放在腳邊,彎腰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如果你我二人都能走到那一步,我也能答應你一件事:半個南朝,就當我耶律東床還給你的茶錢了。等到涼莽雙方都事了,而且若是你將來還有心南下中原,我甚至可以把整條東線都借給你用三年,幫你壓製離陽的兩遼邊軍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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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目送兩人遠去。

    人走茶涼。

    耶律東床和鄧茂在走出十幾裏路後,耶律東床問道:“你說他會答應嗎?”

    鄧茂麵無表情道:“為什麽不答應?除了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一事,其餘都是他徐鳳年想做也該做的分內事。隻要董卓和太平令還聯手執掌朝政,涼莽就是一個死結死局,而他徐鳳年的北涼勝算太小了。”

    耶律東床雙手交錯抱著後腦勺,感慨道:“是啊,看上去他隻能陪著我賭上一把,也隻能幫我一把。與其跟我百萬大軍毫無勝算地死磕到底,還不如竭盡全力把董卓和太平令搞臭,起碼會相對比較輕鬆,隻要迫使這兩個家夥一鼓作氣再而衰,都不需要三而竭,就等於為我贏得了機會,到時候,就看我耶律東床的本事和氣數了。”

    鄧茂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如果真成事了?”

    南北共分天下?

    那個矮子咧嘴無聲而笑,透露出耶律這個姓氏二十年不曾有過的猙獰血腥。

    而在那棟酒樓屋簷下,徐鳳年扯了扯嘴角。

    徐鳳年起身走下台階,開始步入那條武當山北神道。

    那樣的人當上了北莽皇帝又能如何?

    小雨漸停,日頭漸高,徐鳳年開始登山,途經真龍觀、娘子坡和黃猴嶺,再過虎跳崗至雷公澗,就算走過了一半山路。徐鳳年在那雷公澗又看到好幾撥香客,大多坐在溪澗旁的石頭上休憩,吞咽著隨身攜帶的點心吃食,畢竟山路泥濘,最是能吃人的氣力。幾撥人中那些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就顯得極為疲憊,幾名年輕女子正在輕輕捶打小腿,叫苦不迭,跟同伴埋怨這條神道的風光可跟武當山的名頭相差太大了,就說先前那幾座寒酸道觀狹小不堪,一看就不是能裝下神仙人物的地兒,那些個山中真人也毫無仙風道骨可言,至於事先聽說武當山山如蓮峰如筍的動人畫麵,更是影子也沒瞅見。他們這一路行來,沿途風景不好說窮山惡水,但跟山清水秀的道教洞天福地也實在是不搭邊啊。

    徐鳳年挑了個相對僻靜人稀的溪畔坐下。古木參天,綠蔭森森,雖然沒有任何出格舉止,腰佩雙刀的他其實頗為惹眼,尤其是識貨的本地人,當看到那柄北涼刀後,眼神就多了幾分複雜意味。如今北涼道境內私佩涼刀者,不論家世,一律緝捕下獄,那麽徐鳳年就被當成了行伍中人。這其實也正常,武當蓮花峰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辯論,北涼軍方當然會安插得力人手盯著事態,以防疏漏。

    徐鳳年突然抬頭望去,看到一對熟人聯袂走來,是曾經與自己在小柱峰坐而論道的青山觀觀主韓桂,和他的弟子清心小道士。徐鳳年趕忙起身相迎。對於這個被王重樓、洪洗象先後兩任掌教都青眼相加的道士,徐鳳年很有好感,認為是那當之無愧的山上人。韓桂潛心修道,修心亦是修真。以徐鳳年的藩王身份,當得掌律真人陳繇或是俞興瑞趕到山腳親自迎接,但仍是讓低了一輩的道人韓桂負責此事,這大概就是武當山的獨到妙處了,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怠慢,相反還能會心一笑。若是跟兩位年邁真人一起登山,禮是到了,可除了山路越長越是詞窮的客套寒暄,還能聊什麽?那得多無趣。韓桂見到徐鳳年後,笑著打了個道人迎客的稽首,也沒有大煞風景地喊破身份,徐鳳年輕輕抱拳還禮。年紀不大但輩分可不低的小道士清心,沒能見到那個當初在山上經常一起玩耍的餘地龍,臉上滿是失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掌教王重樓和那幾位師弟輩分最高,接下來是當今掌教李玉斧和韓桂這一輩道人,隨後就以道家聖人典籍中的這段話來排定輩分,清寧靈貞四字四輩,因此山上的貞字輩道士,哪怕年紀不小了,見著青山觀的小道士清心,一樣需要喊上一聲太師伯祖或是太師叔祖。如果下山遠遊,這個與武當掌教嫡傳弟子餘福輩分相同的小道士,恐怕都要被人尊稱小神仙了。

    韓桂坐在徐鳳年身邊,微笑道:“兩禪寺白衣僧人已經由南神道登山,而龍虎山天師府的當代天師趙凝神,與青蓮先生白煜也在趕來的路上。”

    徐鳳年有些訝異地說道:“趙凝神竟然都肯捧場,不遠千裏跑來咱們北涼?我跟這位羽衣卿相可是過節不小。”

    韓桂從不曾下山遊曆過,一直在山上潛心學問不問世事,也就沒聽過春神湖上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之戰。他對於那位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跟年輕藩王有何矛盾,並不感興趣,跳過這個話題,輕聲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名士不下百人,亦是結伴而行,會在今晚黃昏時分登山入住。”

    徐鳳年點頭笑道:“諜報有提到過這件事,也真難為這幫風雅名士了,要在咱們北涼喝足半旬西北風。”

    徐鳳年當然清楚能讓這幫眼高於頂的讀書人主動跑來北涼,曾經作為離陽儲相之一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七十九歲高齡才致仕還鄉、之後舉家前來武當燒香的官場大佬嚴鬆,和先前帶領一群弟子遊曆邊關的韓穀子,這三人功不可沒。如果沒有他們牽頭,即便有那士子赴涼書生救國的景象,也絕對打動不了這幫生長於中原魚米之鄉富饒之地的清貴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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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象橫生!徐鳳年瞬間就從溪澗這一岸在水麵上倒滑到了另一岸,但哪怕遭到如此淩厲偷襲,徐鳳年仍是連抽刀的意圖都沒有。隻覺得耳邊有一陣大風肆虐而過的小道士清心瞪大眼睛,看到自己和師父身邊多了個衣裙素雅的高挑女子,年紀不大,長得好看極了,可就是臉色太冷,比起當初那位掌律老真人不小心嚐過自己燒的飯菜,臉色還要難看無數倍。小道士看到這個古怪姐姐眯起那雙眼眸後,長長的,像山上的竹葉那般修長。

    溪澗附近那些魚龍混雜的香客先是一呆,很快就有性情伶俐的好事者大聲喝彩,視野中,被那個佩刀年輕人驚皺的水麵漣漪漸漸消散,一男一女兩岸對峙,俊男美人,而且各自都有不俗的宗師氣度,怎麽看兩人之間都是大有故事可講的。這頓時讓山路走得百無聊賴的香客們精神一振,恨不得兩位打得山崩地裂才過癮,當然,最好是在出手之前先亮一下身份宗門,報上江湖綽號,說一說那可歌可泣的恩怨情仇,然後再生死相向大戰一場,那麽這一趟武當之旅也就真沒白來了。

    事實上主動退讓的徐鳳年笑問道:“你不是迴徽山了嗎?”

    今日不穿紫衣而著素白的冷豔女子冷笑道:“不斷利滾利下去,我太晚收賬,就算是你也未必還得起。”

    大概是覺得這對男女實在年輕且麵生,就算武道修為不錯那也高得有限,很快就有耐心不太好的看客扯嗓子嚷嚷道:“打啊,怎麽不打了,打好了,打漂亮嘍,咱立馬迴頭就去江湖上幫你們二位說些揚名的好話!”

    更有人不知死活起哄道:“趕緊的,兩位可莫要光動嘴皮子不動手……”

    道士韓桂輕輕歎息,隻盼著徐鳳年如果真跟那名陌生女子打起來,不要殃及池魚。所以這個時候他牽起徒弟往人堆裏走去,看似避難,實則幫人擋災。

    這時候已經有自詡江湖中人的家夥議論紛紛,給江湖門外漢解釋其中的門道,說天下武人境界分九品,歸根結底,都是在皮、肉、筋、骨、體、氣、神七字之上打轉,層層遞進,隻有到了二品小宗師境界,才能摸到氣的門檻,例如世間劍客躋身二品,才可以勉強駕馭氣機脫手馭劍。看那位腰佩雙刀的俊俏公子哥給人擊退,由溪水之上滑到了對岸,但是小腿卻不曾浸透,這顯然有實打實四品境界乃至於三品氣象的範疇了,想來以他的年紀,在一州一郡內算個當之無愧的武林新秀翹楚。

    徐鳳年突然笑道:“要打可以,不過咱們還得做一筆小買賣,你隻要幫我找到某個人,到時候地點時間隨你挑,而且勝負你說了算。”

    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你就這麽想要那個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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