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握緊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雁,眼神複雜,感慨良多,一時間有些無言,既想起了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對境遇淒涼的姐弟,也想起了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汙納垢,更想起了顛沛流離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徐鳳年歎了口氣,望向大概離著自己得有半裏外的一座屋頂。也算西域一方梟雄的董鐵翎雖然知道了幾分利害輕重,卻不肯就此罷休,對危險極有嗅覺的老狐狸開始對心腹發號施令,應該是想拿屋頂近百董家殺手和街上陸續趕到的一股股董家精騎來試試水的深淺。對於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顯邊功的重鎮,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騎軍,徐鳳年一直印象很淡,隻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涼山的殺手和刺客都拿此地當作歇腳喘氣的地方。至於軒轅青鋒說要虐殺色中餓鬼的董鐵翎,還真不是徐鳳年沒話找話。那個娘兒們當初還沒有跟他、跟北涼貌合神離,的確無意間提起過這一茬,不過那時候她還有求於他徐鳳年,更沒有成為什麽武林盟主,恐怕當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將來有一天會躋身大天象境界。對於腳下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鮮活起來,是曹嵬騎軍悄然奔赴西域後,尤其是在上陰學宮落魄到年老仍不敢還鄉的酸儒劉文豹進入此城,以前隻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鬧的拂水房也隨之開始加大滲透力度,徐鳳年才在案頭諜報上知曉了一些事情。比如在這裏隱藏有幾名後隋皇室的晏氏遺孤,隻不過比起西蜀獨苗的太子蘇酥,兄妹三人的血統遜色許多,就算那幫後隋餘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計自己都沒那個臉皮拿那三個孩子說事。西域雖大,曹嵬騎軍置身其中並不惹眼,但徐鳳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為了吸引西域的視線,徐鳳年遙控西域做足了一連串好戲。先是讓那位曾經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薩大張旗鼓返迴爛陀山,然後讓劉文豹在此城興風作浪,還在西域放出話去,說是王仙芝的那個徒弟要在此稱王稱霸,在大漠黃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頭陣的董家殺手掠過鄰近屋簷,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地一刀斬下。徐鳳年也沒有怎麽在此地一鳴驚人的想法,更不願意就這麽暴露實力,畢竟要在城中長住。於是有模有樣跟那殺手過起招來,雙方打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轟殺那名殺手,其餘董家殺手畢竟不是董鐵翎這種二品小宗師,眼看有殺人立功的希望,雖然直覺告訴他們沒那麽簡單,但還是前仆後繼奔殺過來。徐鳳年來者不拒,然後跌宕起伏很有懸念地一個一個宰掉,其間更有街上的董家騎卒不分敵我地射殺屋頂兩人,也都給那廝“驚險萬分”看似差之毫厘地堪堪躲過。這場景看得那董鐵翎幾乎氣得吐出幾口老血來。見多了假扮頂尖高手的貨色,哪來這麽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陰險王八蛋?等到了折了四十幾條人命後,老人終於肉疼起來,也不願畫蛇添足壞了那王姓年輕人親手布局的西域大業,咬著牙一聲令下,在今夜外城戰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家兒郎頓時快速撤退。當他轉身背對那座屋頂向內城掠去的瞬間,突然一陣背脊發涼。老人似乎能夠清晰感受到那個年輕酒鬼的眼神,董鐵翎萬分確定,此人就算不是離陽年輕一輩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為肯定也差不遠了。

    就當董鐵翎以為脫離險境的時候,身邊就有人與他並肩而行,用再地道純正不過的姑塞州腔調對他說道:“帶句話給你的那個幕後主子,還想接著玩的話,我鐵木迭兒在北涼境內倒是新練出幾劍。”

    董鐵翎絲毫不敢放緩腳步,所幸下一刻就不複見那人身影。

    晏雁隻覺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後,那個本以為是借酒澆愁的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輕人,仍是紋絲不動站在她眼前。

    然後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臉上一抹,刹那間就換了一副略顯生硬古板的臉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陽間,隻是隨著他手指在臉上輕輕推抹過去,很快就像個“活人”了。

    晏雁嚇得後退幾步。

    徐鳳年當初在舒羞製造臉皮的過程中也學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兩種境界,差了許多火候,不過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麽難事。

    徐鳳年也不介意在這個女子麵前泄露這點不痛不癢的根腳,不過要是她那個妹妹在場,徐鳳年也會多個心眼,笑著看向見到鬼似的她,柔聲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屍了?想來你們兩人暫時也沒了安全的去處,在董家讓人來辨認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迴屋頂,念在你兩次豁出性命‘救我’的分上,我總歸會在天亮前周全你們姐妹二人的性命。至於天亮以後怎麽辦,是留在城內等死,還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鳳年的影子,看來真的不是遊蕩人間的孤魂野鬼,這才如釋重負,輕輕躍下屋頂,抱迴妹妹。她盤膝而坐,動作輕柔地抱著妹妹,慢慢地,終於忍不住咬著嘴唇抽泣起來。低斂的眼眸,本就水靈,此時越發水霧蒸騰,她既有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憤恨和痛苦,也有為至親之人而憐惜和淒苦。

    而她驀然察覺到那個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遠處,一口一口輕輕喝著酒。

    然後這棟酒樓正對著的街道上,清輝灑落的月色下,遙遙出現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極點的七八騎扈從,眾星拱月一般護衛著一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

    晏雁頓時怒極,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殺了那個讓妹妹墜入深淵的魔頭。比起那個更換臉皮的“酒鬼”,街上那個人,更像是披著人皮的歹毒厲鬼!

    徐鳳年輕聲道:“借劍一用。”

    不等晏雁答話,妹妹晏燕那柄佩劍就離鞘飛到了那人手中,他橫劍在膝。

    隻聽街道上那人在兩百步外就停馬,抬頭朗聲問道:“鐵木迭兒,敢問那位大樂府先生如何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劍柄。

    大風過邊城,嗚咽角聲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聲,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徐鳳年看著那隊人馬漸漸遠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承想還能在這裏遇上熟人。

    正是當年北莽境內那個隨意出手就是一塊六蛇遊壁玉佩的闊綽青年——棋劍樂府的年輕俊彥王維學。但是另外一個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糧草重地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獨子。這家夥竟然來西域攪動渾水了?徐鳳年臉色陰沉起來。如果說是王維學擔心棋劍樂府前輩的安危,或者說是想要在涼莽戰事中撈取偏門功績,才在這座城中翻雲覆雨,徐鳳年並不擔心什麽;可如果說是曹嵬騎軍被北莽諜子無意間發現了蛛絲馬跡,那徐鳳年就隻能違背跟澹台平靜的約定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隨意一抹劍身,長劍飛迴晏燕身邊的劍鞘。他輕聲問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麽時候到的城內?”

    晏雁穩了穩心神,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去年開春,至於他什麽時候進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鳳年鬆了口氣,事情總算沒到最壞的地步。那時候曹嵬騎軍尚未動身趕赴西域,至於王維學這個北莽大腿極其粗壯的二世祖有沒有察覺到那支騎軍的動向,應該同樣是奔著西域僧兵來的。徐鳳年對爛陀山不陌生,那裏山頭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當時在自己眼前說得上話的枯槁老僧,有幾個顯得沒那麽有佛氣,倒是有幾分火氣,現在就知道為何了。他徐鳳年可以親自去山上為西域畫一張大餅,那麽北莽自然也能先見之明地秘密拆台,甚至畫一張更大的餅給爛陀山。起哄抬價誰不會?隻要能讓北涼吃癟,想來北莽是很樂意讓爛陀山去待價而沽的,大不了就讓這檔子事拖著耗著,對於北莽來說不會有什麽損失。

    要不然順道又順手地宰了那個王維學,打著借兵爛陀山的幌子將董家連根拔起?大不了跟那個聞到腥味的拓跋菩薩,在西域來一場轉戰千裏好了。

    徐鳳年閉上眼睛,權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鳳年笑道:“祖籍遼東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種與人相處八麵玲瓏的女子,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下話頭,就這麽冷了場。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後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慘淡前景,就覺唿吸都艱辛困難起來,隻想著分心,想要跟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此地又行事詭譎莫測的人,隨便說些言語,才能不讓自己崩潰。

    徐鳳年眺望遠方,沒來由地有些感慨,略帶自嘲地柔聲道:“我以前認識一個離開家門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俠義心腸。我曾經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觀,看著她吃了很多苦頭,還告訴她一些類似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的無聊道理。她也倔強,最後我幫了點忙,如今也不敢確定對她是好事是壞事。”

    徐鳳年轉頭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變主意了,隻要我在城內一日,你們就安生一日。要說理由,還真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江湖,沒了你們這些真正的女俠,哪怕高手如雲,那也該是多無趣啊。”

    然後徐鳳年苦澀道:“這個江湖,已經沒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視著他,眼神清澈。

    徐鳳年冷不丁笑問道:“怎麽,覺得我跟那董老色坯是一路貨色,其實是垂涎你們姐妹的美色?差別隻是那老不修喜歡用強,我喜歡玩彎彎腸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認,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還不趕緊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帶著雨,別有風情,輕聲搖頭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後仰躺下:“說說城裏的事情吧,你揀選有趣的說好了,比如那座小爛陀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雪中悍刀行(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烽火戲諸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烽火戲諸侯並收藏雪中悍刀行(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