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祿山除了看周顧兩位老將軍的笑話,視線更多放在沙盤上。其實這位北涼都護大人,文治武功兩事一直為赫赫兇名掩蓋,始終被整個中原朝廷所輕視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輩人物相繼逝世後,褚祿山隻有偶爾因為那次千騎開蜀而被人說起,比起燕文鸞、陳芝豹都要遜色許多,甚至還不如在妃子墳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所以整個離陽當時對於官不過四品的褚祿山出任北涼都護都感到十分震驚。不過北涼軍自身和死敵北莽都並不驚訝,由此可見,離陽朝廷普遍對北涼是何等漠不關心,是何其眼不見心不煩。這個死胖子從第一眼看到沙盤後,就如癡如醉。早年不管有無戰事,他都喜歡盯著各國各地的沙盤怔怔出神,沒人知道這玩意兒有啥看頭。還是有一次王妃吳素問他,褚祿山才給出真相,說了句“跟看書一個道理,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後來中原定鼎,徐趙“分家”,褚祿山在北涼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盤,傳言最大的一件獨占整座樓,一樓沒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盤,得直奔樓梯登上二樓去俯瞰。

    褚祿山看了看沙盤上涼州最北的虎頭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蘆口最南的霞光城,輕聲開口道:“虎頭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個理由,也許可以說服顧大祖。”

    褚祿山自顧自說道:“從北莽選董卓作為南院大王,並且一開始就調動百萬大軍,分三線南下叩關北涼道,就意味著北莽徹底絕了從薊州和兩遼南下的念頭,這也意味著我們當年製定的策略,必定會有漏洞。我們要做的就不止於縫補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盤推倒了。我們北涼起先也有過這種最糟糕境地的預測,隻是那會兒就像與人對敵,嗯……打個比方,就像是跟老劍神李淳罡為敵,我們猜出老前輩可能會一上來就是一招兩袖青蛇或者是劍開天門。”

    徐渭熊輕聲道:“當年隻以為是兩大最強手之一,結果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兩招齊出。”

    褚祿山繼續道:“這樣也好,虎頭城戰事越慘烈,涼州防線越是瞧著危殆,那麽我們出奇製勝的機會也會越大。當年……”

    袁左宗突然笑著接過話頭,說道:“當年褚祿山是對李義山訂立的策略頗有異議的,覺得太‘正’了,隻想著不輸,而非想著如何去勝。”

    褚祿山笑了笑:“現在迴想起來,那時候是得那麽做,沒有二十餘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餘地’。”

    褚祿山緩緩抬起頭,看著徐鳳年,然後綻放出一個燦爛得一塌糊塗的諂媚笑臉,嘿嘿道:“這也是王爺給了我靈感,否則以小的這點腦子,打破腦殼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隻有這種時候,才會讓人想起當年那個跟李功德爭奪北涼溜須拍馬境界第一人稱號的祿球兒。

    徐鳳年笑罵道:“說正經的。”

    褚祿山繼續沒個正經樣:“王爺不是早就想到了,隻不過風險太大,知道顧大祖不會答應而已。”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看著沙盤上的幽州葫蘆口一帶:“難攻。”

    徐鳳年沉聲道:“至於攻下以後也是難守。”

    袁左宗眯眼道:“因此以臥弓城和鸞鶴城為核心的所有堡寨,他們看上去束手待斃的那種死守,讓北莽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

    所幸跟袁左宗、褚祿山一樣同為徐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沒在場,否則又要頭痛自己為啥那麽笨了。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北莽一開始就是衝著踏平北涼然後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都是要用於薊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沒打算浪費在北涼。在這種情形下,幽州葫蘆口的不降死戰和北莽自身也不願納降,使得臥弓、鸞鶴兩城周邊的戍堡寨子都在楊元讚大軍花巨大代價攻破後,幾近損壞殆盡。當然,目前看來,利弊參半,好處是讓葫蘆口內更加易於北莽騎軍來往馳騁,但是如果我們將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麽楊元讚剛剛得到兵力補給的整整三十五萬大軍,就有苦頭吃了。”

    褚祿山補充道:“要想扭轉幽州葫蘆口戰局,迫使楊元讚不得不撤退,那麽我們最少要投入五萬最精銳的騎軍,要一戰功成!直接在關鍵時刻打光楊元讚的精銳騎軍!所以虎頭城絕對不能丟,丟了虎頭城,也就意味著柳芽、茯苓兩城也要丟,懷陽關也要丟,一旦把戰線收縮到清源、重塚一帶,讓董卓的大軍舒舒服服向南推進鋪開陣線,到時候別說我們手上握有五萬騎軍的閑餘兵力,就是五千都難。所以說,為了虎頭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萬人,但是在葫蘆口,他們要死很多很多!”

    褚祿山陰惻惻笑起來,盯著沙盤上的葫蘆口:“三十五萬人,全死在這裏,咱們築起了好大一座京觀!”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壘壁差了。”

    徐鳳年深唿吸一口氣:“袁二哥,但這樣的話……”

    不等徐鳳年說完,總給人不苟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聲說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褚祿山突然一臉諂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結果給袁左宗不客氣地伸手拍掉那隻爪子:“跟你不熟。”

    褚祿山罵道:“我不就長得胖了點嗎,王爺不就是長得英俊了點嗎,你就這麽以貌取人?!”

    徐鳳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了一點點,我也不是英俊了一點點。”

    徐渭熊看著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護大人,看著那位笑臉溫柔的北涼王和渾身英氣的袁白熊,也笑了。

    出人意料,顧大祖和周康沒有馬上離開懷陽關,而是在關內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樓喝酒。

    周康板著臉等著酒菜上桌:“咋的,覺得在都護府裏沒吵夠,要接著吵?姓顧的,王爺閑時跟我喝酒談心,我周康一百個樂意,但跟你顧大祖可尿不到一個壺裏,更喝不到一個壺裏。”

    顧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時不同往日,你周鷓鴣要是當年的南唐將領,敢這麽嘰嘰歪歪說話,早給我一拳撂倒了。等打趴下你說不出來,到時候再沒道理的話,也就老子一個人講了。”

    周康聽到這糙話,倒是不怒反笑:“吵歸吵,我看你顧大祖不順眼也歸不順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爺們兒,我周康也從不否認。要不然你當這個步軍副統領,就算我攔不住,也要帶頭去王爺那邊鬧事,終究要讓你當得鬧心。但說實話,你也就是運氣好,是顧劍棠那家夥攻打南唐,換成我北涼,就算真給你戰於國門來守國,一樣沒用!”

    顧大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涼當這個副統領,無論你們這撥老將領舊山頭怎麽不待見,比起當年在南唐禦敵,還是要舒心很多。因為我清楚,在沙場以外,你們騎軍可能誰都看不順眼我。但是真打起仗來,需要為了我顧大祖這個步軍副帥去死一萬人,你們肯定不會隻死九千人。這對當將領的人來說,天底下就沒什麽比這種事更舒心的事情了。所以你罵我越難聽,我就越想請你喝頓酒,省得以後某天誰給誰清明上墳。”

    周康忍不住笑道:“說來說去,你顧大祖就是圖個自己開心啊?”

    顧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個兒開心,要不然你罵我,我還真願意熱臉貼冷屁股啊?你周鷓鴣是副統領,官就比我顧大祖大了?”

    周康愣了愣,歎氣道:“今天咱們就隻喝酒,不談軍務,反正肯定談不攏。尿不到一個壺裏,但是照你這一說後,我覺得喝酒喝一壺,還是沒啥問題。”

    兩位老人喝到最後,都是酩酊大醉,其間周康和顧大祖又對罵了好久,這讓知曉兩人顯赫身份的酒樓掌櫃,那叫一個膽戰心驚,生怕兩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時候引來樓外各自親兵上陣,還不把他的小酒樓給輕鬆拆了?不過冷汗直流的同時,至今還是軍戶的酒樓掌櫃也有些蓬蓽生輝的感覺,這可是北涼軍的兩位副統帥啊,誰不知道咱們北涼任意一位副帥,去離陽朝廷當個大將軍那都是綽綽有餘的?

    在都護府內徐渭熊臨時居住的一座小院內,徐鳳年從行囊包裹中掏出那兩隻棋盒,但是徐渭熊沒有要,說她用不上。徐鳳年隻好悻悻然收起。

    沉默片刻後,徐鳳年蹲在徐渭熊輪椅旁邊,輕輕感慨道:“走過三趟江湖,才明白你當年不願我在江湖裏撲騰的苦心。”

    徐渭熊問道:“怎麽說?”

    徐鳳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為徐驍的兒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義。”

    徐渭熊搖頭道:“別往我臉上貼金,也別給你自己說好話大話。從頭到尾,我隻希望你好好活著,就這麽簡單。咱們娘,爹,還有你師父,甚至還有袁左宗和褚祿山,都沒誰讓你死得有意義,寧願你活得沒意思。”

    徐鳳年感慨道:“這樣啊。”

    徐渭熊在徐鳳年來到懷陽關後,第二天就南下返迴清涼山,留下來的徐鳳年也開始深居簡出,並沒有對都護府大小事務指手畫腳。駐地就在清源一線的齊當國偶爾會驅馬前來,幫著徐鳳年解悶。兩人經常一起出關打著遊獵的旗號,帶上幾百精騎稍稍靠近虎頭城,遙望那邊的戰火硝煙,其間若是遇上小股的北莽馬欄子,就當給齊當國麾下的那些在北涼邊軍中騎射最是嫻熟的白羽衛打牙祭了。都護府對此自不敢有何異議,隻是暗中向關外撒出好多標白馬遊弩手,以防不測。

    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發聲,小麥拔節,古語雲陽氣上升共四萬二千裏。徐鳳年在清晨時分單騎出行,為了不給都護府和遊弩手增添負擔,沒有北上去虎頭城,而是往東悠悠然前往茯苓城。其中有一標司職護駕的五十多騎遊弩手沒敢驚擾北涼王的散心,但是大概是為了能夠親眼目睹徐鳳年這位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風采,那名標長也花了點小心思,讓部下五十來騎都有機會遊弋至最近距離徐鳳年兩百步外的地方,不過隨後務必要疾馳而退,否則軍法處置。這讓無形中成了花魁似的徐鳳年哭笑不得,不過他也隻當什麽都沒有看見。徐鳳年抬頭看著明朗天空,突然笑起來。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萬裏無雲才算是好天氣,總覺得天空飄蕩著雲彩才好看,尤其是那種風景絢爛的火燒雲。年幼時在那座如同監牢的丹銅關,每看到一次就能開心好幾天,跟那個很久以後才知道是趙鑄的小乞兒,兩個孩子能一看就是個把時辰也不覺乏味。自從那次離別後,徐鳳年總擔心小乞兒討不到飯,說不定哪天就餓死凍死在街邊,不承想很多年後在春神湖重逢,這麽多年他始終過得很好,隻不過小乞兒搖身一變成了堂堂南疆藩王的世子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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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突然停下馬,轉頭看向南方。遠處有四騎向北而行,然後在發現自己身影後策馬徑直奔來。在他們到達之前,那名白馬遊弩手標長率先來到徐鳳年身邊,下馬抱拳恭敬道:“啟稟王爺,那四騎應該是經由魚龍幫篩選前往邊境投軍的江湖人士,是否需要末將截下他們?”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你們先行撤迴懷陽關內便是。”

    那名標長毫不猶豫地當即領命,雖說是都護府派遣下來的軍務,但是在北涼誰最大這件事,三十萬邊軍應該聽命於誰,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了。何況咱們王爺是誰?當真需要他們遊弩手護駕?隻不過那名健壯標長上馬後,有些破天荒地靦腆道:“王爺,末將鬥膽說一句,幽州葫蘆口外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以後要是有機會,咱們涼州遊弩手也都人人想著能跟王爺並肩作戰一次!”

    徐鳳年微笑著點頭。那名標長神情激動地拍馬而走。咱可是跟北涼王說過話的人了,這要迴去跟都尉大人以及那幫兔崽子一說,還不得眼紅死他們?標長疾馳出去數百步,迴頭遠望一眼,看著那一人一騎的身影,心想咱們王爺可真是世間頂風流的人物啊,又是這般平易近人的性情,這要擱在中原那邊,那得有多少妙齡小娘要死要活?標長頓時有些打抱不平,雖然聽說清涼山已經有了兩位尚未明媒正娶的準王妃,名聲也都好,但還是太少了嘛。

    等到遊弩手標長遠離後,那四騎過江龍也很快趕到。為首一騎是位白發蒼蒼但精神矍鑠的高大老者,看到徐鳳年後,負劍老人打量了幾眼,笑問道:“不知小兄弟可知曉那懷陽關在何處?”

    徐鳳年笑著言簡意賅地幫忙指明道路。老者抱拳謝過後自報名號,自有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氣:“在下江南青鬆郡人氏,江湖朋友送了個‘鳴天鼓’的外號。敢問小兄弟是否跟我們一樣,是前來北涼邊關投軍之人?”

    徐鳳年搖頭道:“我本就是邊軍中人,父輩就已在北涼定居。”

    老人點頭道:“原來如此,是老朽唐突了。”

    老人笑意有些無奈,有些自嘲道:“不是老朽碎嘴,委實是我們一行四騎人生地不熟。當時聽說北莽蠻子百萬大軍南下叩關,老朽年少時便追隨先父和先師前往薊北在塞外殺過蠻子,如今憋不下這口氣。又聽江湖上傳言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可以幫咱們這些北涼外人引薦給北涼邊軍,這就帶著三個徒弟趕來北涼。魚龍幫隻幫我們開了四封臨時路引,這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頭……”

    其中一名腰間懸佩長劍的年輕男子憤然道:“師父,咱們遇上那一撥撥的北涼邊軍自恃戰力,看咱們的眼神跟看蠻子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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