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搖頭道:“棗馬寨那邊的第一場接觸戰,雙方戰損其實還在褚祿山和燕文鸞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諜報來看,有些戰場之外的‘意外’必須要重視起來了。楊元讚親自領先鋒軍直撲臥弓城。自古以來,一輩子得有半輩子活在馬背上的北方遊牧民族,自然騎射嫻熟,但大奉王朝開國初期仍是對草原勢力保持著絕對優勢。你們也許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堅固和精銳弓弩,奉軍與草原騎兵的交戰,依舊是可以打平手的。雙方出現勝負顛倒,也就是這兩百來年的事情。無數趟夾帶私貨牟取暴利的邊關貿易,加上兩百年無數次南下遊掠的大擄而歸,讓北方草原擁有了相當規模的匠人和鐵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給北莽帶去了豐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潛移默化的戰爭觀念。董卓私軍重視步卒、重視攻城、重視輔兵,就是其中一個顯著的變化。”

    徐鳳年蹲下身,抓起一把黃土,輕輕攥在手心,說道:“北莽號稱在東線一口氣投入三十萬大軍,如果往前推個三四十年,我們身處中原春秋九國早期,一定會想當然地以為所謂的三十萬兵馬,撐死了就是十來萬戰兵。就算再加上運輸糧草的民夫和負責保養輜重器械的輔兵,也到不了三十萬。這種未戰之前先把自己膽子壯上一壯的陋習,徐驍可能不是第一個心生抵觸之人,但徐驍絕對是抵觸得最堅決最徹底的武將。從他攻打各大離陽藩鎮割據勢力開始,他有五千兵馬就說五千。後來還鬧出個天大笑話。剛打北漢那會兒,北漢前線將領一聽諜報說徐驍出征時帶了兩萬,守城大將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規矩不過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萬,這場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終那名北漢大將給徐驍擒獲,斬頭祭旗前還使勁大罵徐驍是個大騙子。徐驍氣得一腳就踹掉那大將半口牙齒,迴罵了一句:‘老子說兩萬就是兩萬,童叟無欺,這樣的老實人你也有臉罵是騙子?!’”

    餘地龍原本在抓著兩隻靴子晃來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風在靴子裏,聽到這裏,也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師父講那些離他很遠的一樣東西——戰爭。

    徐鳳年握緊五指,感受著手心由黃土帶來的沁涼感,感慨道:“北莽、涼州中線和流州西線不去說,幽州東線上的三十萬,戰兵可是超過二十萬,而且其餘十萬輔兵,其實也與戰兵無異。北莽多騎少步,董卓定下規矩,此次出征作戰,戰兵在奔襲途中一律不許搭建帳篷,下馬閉眼則睡,睜眼上馬則戰。之所以有十萬輔兵,更多是為了針對葫蘆口的堡寨體係而設。楊元讚對付棗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輔兵去攻城拔寨。這十萬輔兵中的統兵將領,大多父輩都是春秋遺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歲的春秋遺民本身。而楊元讚的親軍和洪敬岩的柔然鐵騎,這些主力騎軍直接繞過寨堡,長驅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下。等到大軍兵臨城下,攻城器械運到之時,那麽後方戰線也差不多已經清掃幹淨,龍腰州負責糧草補給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斷地安然南下。所以說這場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柴冷冷道:“如此說來,臥弓城以北的堡寨擺明了就是一個死字,為何幽州不幹脆將臥弓、鸞鶴、霞光三城在葫蘆口最北一字排開,不就將北莽大軍攔在關外了嗎?還不用擔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騎軍緩緩蠶食。說到底,你們北涼為了那個雄甲天下的名頭,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裏!”

    糜奉節用看待白癡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娘兒們,老人那張幹枯臉龐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當然這種笑容肯定跟善意無緣。這不是說糜奉節一下抓住了樊小柴言語中的漏洞,沉劍窟主的想法簡單至極,在沙場上血水裏泡過死人堆裏躺過的北涼武將,尤其是用春秋戰事證明過自己戰爭才華的老將燕文鸞之流,怎麽會是沽名釣譽的傻瓜?

    徐鳳年沒有嘲笑樊小柴站著說話不腰疼,或是譏諷她的井蛙之見,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頭點了點腳邊峽穀,平靜道:“葫蘆口不是這裏。我親自走過塞外,大體上能想象得出葫蘆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處依山建城,何處斷塞築隘,何地臨水建堡,何地據險造燧,不但都有講究,而且也都有種種複雜的變通。葫蘆口,是北涼道地勢最得天獨厚也是唯一擁有天然縱深的防禦重地。你說讓堡寨士卒去死,其實是對的,一旦敵軍‘寇大至’,這些據險而守的將士,其險是不足以‘守活’的,隻能死守和‘守死’。”

    徐鳳年握緊拳頭,崖上風沙撲麵,吹拂得他鬢角發絲繚亂,隻聽他接著道:“北涼隻告訴離陽葫蘆口可以填下十五六萬的北蠻子,中原人大多不願意相信。若是說燕文鸞一開始就是要葫蘆口三城兩百堡寨的五萬幽州守軍,要他們全部戰死在葫蘆口……”

    語氣始終平緩的徐鳳年略作停頓後,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聽說了這件事,也會假裝沒聽見的。也許哦了一聲,然後就沒下文了。該喝酒喝酒,該賞雪賞雪,該清談清談,人生得意須盡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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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小柴咬著嘴唇,仍是倔強問道:“一人願意死戰,百人願意,就算千人願意,可幽州邊軍五萬人,真願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蘆口?爹娘給了他們兩條腿,不會逃?”

    糜奉節終於可以理直氣壯教訓這個除了殺人什麽都不會的娘兒們了,嗤笑道:“你這位舊北漢頭等勳貴的遺脈,哪裏能曉得北涼人是怎麽想的。大將軍入主北涼不過二十來年,軍心猶在,何況北涼邊境這麽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當兵打仗,上陣殺敵,北涼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涼大馬和弓弩涼刀,歸根結底,是那股子氣撐著!你樊小柴懂嗎?!”

    徐鳳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澀輕聲道:“北涼一向對外宣稱三十萬鐵騎,離陽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驍到底給我攢下多少家底,騎軍步卒各有多少,邊軍和地方駐軍各有多少。”

    餘地龍輕聲問道:“師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鳳年出現一抹恍惚失神,轉過頭後,笑臉溫柔道:“你猜?”

    餘地龍搖搖頭。

    徐鳳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經有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老了的老頭子,就很喜歡說“你猜”兩個字,徐鳳年總報以白眼迴一句“猜你大爺啊”,他就會笑眯眯迴答“對嘛,本來就是你爹”。

    徐鳳年收起這一點點思緒,沉聲道:“葫蘆口幽州駐軍願意死守,有糜奉節你說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卻沒有說出。北涼不足兩百萬戶,受限於狹小地域,不管如何休養生息,人口始終不到千萬。那麽我問你們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區區兩百萬戶,北涼軍卒竟有數十萬,哪家哪戶不是有人身在軍伍?!如果北涼邊軍覆滅,又有哪家哪戶不需要身披縞素?!”

    徐鳳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壯幾乎全在幽州本地軍中,葫蘆口三城兩百堡寨所有駐軍的背後,幾乎咫尺距離,就是他們的家鄉!他們多死一人,家人也許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這麽簡單!”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說道:“主持幽州軍務的燕文鸞,他訂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徐驍在世時,就有無數幽州官員大肆抨擊,等我世襲罔替之後,包括黃裳在內所有赴涼士子,無一不強烈要求將這條規矩廢除。”

    糜奉節不知此事,倒是成為拂水房大諜子的樊小柴很清楚。

    “幽州邊軍有鐵律,不論何人,臨陣後退者,一經查實,全家皆斬!

    “燕文鸞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可以不當那個北涼步軍統領,甚至可以把幽州邊關軍權交給別人,但是這條規矩,在他戰死前,誰都不能改。我徐鳳年,也不行!”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眯起眼呢喃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北涼。”

    山風淩厲,徐鳳年站在崖畔,跟三人離得有些遠,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樊小柴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接下來做什麽?”

    徐鳳年微笑道:“能做什麽就做什麽。來薊州,這趟趕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覺端倪的糜奉節小心問道:“王爺是在試圖重返武道巔峰?”

    徐鳳年迴答道:“山窮水複疑無路,而且就算腳下真的已經沒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來一條。”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為坯。

    大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笑看人間,憐憫世人。

    武當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劍而立數百年。

    聖廟內至聖、亞聖和諸多陪祭先賢,身死氣猶在。

    他輕輕默念道:“自在觀觀自在,無人在無我在,問此時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道門坐忘悟長生。佛家觀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禮弘毅。

    徐鳳年閉上眼睛,伸出手攤開,任由大風吹散手心那撮黃土。

    當徐鳳年最後趕至橫水城時,特意穿上一襲素潔儒衫的中年男子獨自出城相迎,說一句話,相贈一物。

    徐鳳年策馬離去時,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長揖作別。

    “我於永徽七年離開江南,曾隨身攜帶一袋家鄉泥土。十四年後,泥土早已消散不存,隻留下這隻舊布袋,懇請我死後,北涼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時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遙祭衛敬塘!”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帶,不知經過幾百年還是數千年的流水侵蝕,地麵支離破碎,溝壑交錯,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異的塬墚。一名肌膚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輕劍士站在視野開闊的平頂條狀大墚上,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爐後便從來沒有出過劍鞘的長劍,劍名就叫“無鞘”。北莽有好刀無名劍,北莽江湖無劍客,這些都是北莽、離陽公認的。雖然劍氣近是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宗師,那柄定風波更是在劍譜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個離陽江湖還是覺得北莽無劍,還說再給北莽一百年,照樣無劍。

    他對於這種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為北莽劍道青黃相接的劍氣近,要淡然許多。對他而言,練好自己的劍比什麽都強,而且練劍就是練劍,至於什麽陸地神仙什麽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嗎?所以他從不浪費精力去思考“劍”以外的事情。他手中這把無鞘是一柄新劍,沒有曆史也沒有傳承,鑄造材質和鑄劍師的手藝,都不算太差,隻是比起榜上那些連名字都取得極有意思的名劍,肯定相差甚遠,沒有十萬,八千裏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當年領著他走上練劍道路的男人,那個從不願承認是他師父的家夥,離別前幫他付了鑄劍的銀錢後,對他說了好些婆媽絮叨至極的“遺言”,就像一個垂死之人愣是吊著那口氣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幾天幾夜,估計那病床前再孝順的晚輩也會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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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劍,稱手就行,稱手了就能稱心,連佩劍都換來換去的劍士,練不出好的劍法。當然,你可能會問一把劍斷了不得換劍嗎?錯啦!不信?你看那離陽李淳罡不就隻有一把木馬牛嗎?人家都能劍開天門了,你跟他學能有錯?不能吧?

    “我雖不練劍,但我覺得劍士相劍挑劍,就跟男人找媳婦一樣,一見鍾情最重要,鍾情之後再不移情。你啊,趕緊多看幾眼你手中的劍,花了我好幾十兩銀子啊,你這個窮小子還敢不一見鍾情?有本事你搖個頭試試看,看我不打斷你手腳!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還練個屁的劍!白瞎了我幾十兩銀子。

    “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咦?你小子這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伸手揣點銀子行不行?幾顆銅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討幾本劍譜秘籍,不好意思開口?實話告訴你,沒有!小子,最後送你一句話,記住,別以為不收你錢就不當迴事。練武,不管是練刀還是練劍,兩個字說破一切道理——離譜!不懂吧,這兩字夠你琢磨個十年了。誰讓你悟性差,比我年輕時候是要差,否則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別怨我小氣,要怨就怨你爹娘去。

    “話就說這麽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著媳婦,那就去離陽找。咱倆啊,以後就爭取別見了,我怕到時候心疼劍錢,後悔今天幫你結賬。”

    當時旁邊那位鑄劍師氣得臉色鐵青。小窮光蛋不去說,你這大窮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兩銀子說成幾十兩也就罷了,還想湊個整數隻付十兩?就這麽號人物,就在老子這劍鋪把天都給吹破了,還誤人子弟教別人“離譜”?你本人就是最大的離譜!然後脾氣暴躁的鑄劍師終於忍無可忍,當場就開罵了:“就你能在咱們北莽找著媳婦才奇了怪了,趕緊滾去離陽那邊禍害別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謝天謝地了!”

    年輕劍士停下擦拭劍身的動作,眺望遠方,嘴角有些笑意。當年那位名不見經傳的鑄劍師如果知道那個家夥的身份,估計打死他都不敢那麽罵人。

    如今的拓跋菩薩在成為北莽第一人後,始終被認為不敵王仙芝,不管拓跋菩薩這些年境界修為如何穩步攀升,都沒能改變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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