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老人哈哈大笑,雙拳緊握擱置在雙腿上,“春秋一夢夢春秋。人活一世,不過就是生死兩事,來時既哭,去時當笑。”

    然後老人伸出一手做握杯子狀,五指間便多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他朗聲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做酒。

    能飲一杯無?

    “小年,老頭我要迴一趟廣陵,離鄉太久了。送就別送了。”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鳳年全然攔不住。

    涼州城外,老人愈行愈遠,速度之快便是北涼甲等大馬也遠遠難以媲美,細看間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鍛造逐漸成形的涼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練字,最喜好書寫‘素’‘年’‘春’三字。

    女兒吳素沒了,可外孫徐鳳年還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無甚掛念,是時候該把“齊半部”的綽號給去掉了,也不妨把“齊添花”的名頭給坐實了。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惡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隻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

    徐鳳年身形飛速長掠,孤單站在城頭,但視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時分,徐鳳年記起老人最後那句話,喃喃自語,“真的可以嗎?”

    祥符二年春,一個驚悚消息從兩遼邊線傳迴京城。

    顧劍棠輸了,而且還是輸給一個用刀的人。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武道宗師沒有報上姓名,隻說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個黃昏中,太安城郊,兩名年齡大致差了一個輩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對而坐。

    年輕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東山再起”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宋恪禮暫時還沒有在京任職,但是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數次邀請宋恪禮赴家宴,許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勳貴也都紛紛示好。

    本該春風得意的宋恪禮此時卻麵容悲苦,看著眼前舉杯小酌的元先生,淒然道:“就算那人是勝過顧大將軍的大宗師,可太安城先前都能應付那名拖家帶口的佩劍男子,又如何對付不了另外一個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禮,不說話。

    宋恪禮擱在桌上的那隻手死死攥緊,臉色鐵青,嘴唇顫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後,那麽先生的身份隻是翰林院某個老無所依的黃門郎了。當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擺脫束縛,那老人的出現就給了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借刀殺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軍不得調動一人,欽天監練氣士不得調動一人,依附朝廷腰懸鯉魚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調動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過河拆橋了嗎?他趙家就當真一點臉麵都不要了嗎?!”

    宋恪禮低下頭,“元先生教過我,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隻為一尊佛燒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斷了。”

    舌斷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靜,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說道:“對也不對。我先前所說,隻是為官之道,但還有更初衷的為人之道不可忘。給君王敬香,其實是術,不是道。你宋恪禮真正的道,是在燒香之餘,要為天下蒼生添油。這是首輔張巨鹿留給離陽的根本。作為謀士,我元本溪自認不輸任何人,但作為臣子,張巨鹿才是開千年新氣象的第一人。你要學他的道,不要學我的術。否則你宋恪禮這輩子到頂也就是個殷茂春、趙右齡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禮有何用?你日後如何在孫寅這些同齡人中脫穎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注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於祥符年間的你們,也許在史書上的身後語,會比那撥老人更好看。因為永徽有一個令天下讀書人盡失顏色的張巨鹿,你們這一代則不同,陳望八麵玲瓏的扶龍,孫寅隱忍城府的屠龍,還有你宋恪禮的酷烈孤臣,各有奪目風采。”

    宋恪禮不敢抬頭去看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輕聲道:“各方試探拉攏,我一直讓你待價而沽,於是昨夜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徒弟找到你,給你帶了一份口諭。你無須心懷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訴我元本溪,那才讓人失望。”

    宋恪禮猛然抬頭。元本溪笑意淡然,輕聲道:“來了。”

    遠處走來一人,腰間懸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長刀。

    宋恪禮站起身,擋在亭子台階上,不見老人有任何動作,一身武藝不俗的宋恪禮就被拋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後,元本溪在桌上擱了三隻酒杯,伸出手指輕輕將一隻幹淨酒杯推到老人麵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當年還很好奇為何齊老先生會硬闖太安城城門,後來見到謝飛魚贈我許多先生的字帖真跡,早期多‘春’字,後期則‘多’‘素’年兩字,就有些明白了。趙勾早先在北涼境內精心刺殺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齊老先生的阻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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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沒有舉杯喝酒,而是將那柄雪刀放在桌麵上,“老夫殺人,還是會讓人喝上幾口斷頭酒的,且慢飲。”

    元本溪仰頭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齊老先生有殺機卻無殺心,又何必故作姿態?”

    齊練華冷笑道:“原來元本溪也不過如此。”

    元本溪搖頭道:“人生在世,有人貪杯,有人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齊練華說道:“李義山、納蘭右慈兩人,一人幫徐驍打下春秋,一人幫趙炳謀奪天下,才是真正的謀天下。至於黃龍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輩子不過是守天下而已,何況好笑的是,你還沒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不殺,比殺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齊練華伸出一根手指輕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來斬狗頭,多煞風景。”

    元本溪不為所動,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殺之恩,那麽晚輩也有一句話相勸。殺我元本溪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小事,但要去城內找皇帝趙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當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鳳年寧願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迴到北涼,也不願意老先生壯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稱得上波瀾壯闊。徐鳳年好不容易跟前生來世做了個幹幹淨淨的了結,老先生這一走,別說雪中送炭,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齊練華訝異咦了一聲,“你元本溪僅剩半截舌頭,不但能開口說話,還能說上幾句人話?”

    元本溪依舊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壺,“這麽多年,花雕酒的酒壺,但裝的酒始終是北涼綠蟻,老先生當真不喝上一杯?”

    齊練華舉杯一飲而盡,起身離開涼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後撂下一句話:“你們離陽三朝君王,都對不起徐驍。”

    元本溪目送老人離去,很久過後,才悄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宋恪禮捂住心口踉蹌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無恙,如釋重負。

    等到宋恪禮坐下後,元本溪反倒站起身,看著天色,感傷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這麽隨它去啊。”

    元本溪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老先生,我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當元本溪轉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涼徐刀後,宋恪禮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臉色瞬間蒼白。

    元本溪望向遠處,“應該是宋堂祿在等著吧,趙篆是沒這份膽識的。”

    元本溪收迴視線,拋給宋恪禮一個錦囊,“你事後跟那位掌印太監說一聲,他想要比韓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讓他看一看這樣東西。”

    宋恪禮像是接到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滿血絲。

    元本溪厲聲道:“宋恪禮,收起錦囊!起身,接刀!”

    宋恪禮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張地後退幾步,宋家雛鳳的風姿全無。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遞出那把涼刀。

    宋恪禮瘋狂搖頭。

    這位離陽帝師臉色猙獰地斥責道:“不殺元本溪,你宋恪禮如何立於君王側!”

    宋恪禮滿臉淚水,六神無主,不斷重複道:“先生,我不殺你,先生,我不殺你……”

    元本溪歎了口氣,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後背對宋恪禮,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殺我,我元本溪就是個廢物,就算我多苟活幾年,但以後的天下,就注定再無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跡。”

    元本溪閉上眼睛,輕聲道:“宋恪禮,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黃龍士、李義山,晚你們一步。納蘭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禮顫顫巍巍握住那柄涼刀。

    元本溪刹那間睜開眼,深深望向遠方天際的餘暉。這位半寸舌帝師張開嘴巴,深唿吸一口氣,像是與這方天地最後借了一口氣,怒吼道:“取走頭顱!”

    宋恪禮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當麵容冷冽一襲鮮豔大紅蟒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階下時,隻看到那個命途多舛的年輕人呆滯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著觸目驚心的血淚,死死抱住懷中那顆頭顱。

    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著那巍峨城頭,笑了,“我齊練華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書法超過古人,求家族興盛,求大楚國祚綿長,求蒼生福祉,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老人捧手嗬了口氣,“最後一求,倒是所求甚小,隻求做一個能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長輩。”

    正是這一日,一位無名老人進入太安城後徑直殺入欽天監。

    殺盡欽天監練氣士和八百侍衛。

    這個老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言語,隻在臨終時隻對自己默默說了一句話:“小年啊,別忘了外公跟你說的那句話。記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涼!”

    老人離開那句話,恰好跟元本溪一句無心之言相反。

    “時來天地皆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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