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蘭亭起身,彎腰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使勁跪下,五體投地,緩緩說道:『微臣晉蘭亭,要彈劾首輔張巨鹿十大罪!』

    夜深人靜之際,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悄然從涼州城北門疾馳而出,其中既有跟隨新涼王一同名動天下的八百白馬義從,也有新赴涼的吳家百餘名劍客,還有十幾位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為首幾騎分別是身著便服的當今北涼主心骨徐鳳年,吳六鼎和翠花這一對劍冠劍侍,南方練氣士首席大宗師澹台平靜,還有那個看上去病懨懨的白眉老劍客隋斜穀,不過,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卻不是上述幾位,而是本該在陵州主持政務的徐北枳。徐鳳年對橘子的突兀到來,哪裏會計較什麽擅離職守,高興還來不及。白日裏,清涼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傳出,說風塵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門入府後,是王爺親自端的臉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臉的時候,咱們王爺還賠著笑。這就很讓府上的下人們犯迷糊了,是該說王爺禮賢下士好呢,還是該說徐北枳這位年輕的封疆大吏委實太過炙手可熱?反正一直以來,北蠻子徐北枳身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身份如此敏感,卻能夠在北涼官場青雲直上,讓外人始終覺得是在霧裏看花。

    徐北枳捎來了一個糟糕到足可稱為噩耗的消息:以舊西蜀亡國太子蘇酥為首的西蜀遺黨被陳芝豹徹底剪除。這樣一來,北涼先前的種種布局和一擲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說,無形中還助長了蜀王陳芝豹的氣焰。用徐北枳的話形容就是,北涼好不容易養肥了一條看門狗,結果不但沒吃到肉,更別提它替自個兒看門護院,以後指不定還要被反咬一口。徐鳳年對此倒還算平靜,當初在北莽小城裏找到蘇酥和那位老夫子趙定秀,相處過後自己就沒有再抱太多希望。一來蘇酥那家夥太憊懶,讓他混江湖,也許會屁顛屁顛使出吃奶的勁頭,但讓他去廟算玩心計,相信蘇酥隻要能撂挑子就絕對不含糊,靠這小子讓西蜀複國,比起當年北涼需要靠自己這個世子殿下去扛大旗還來得讓人失望,簡直就是絕望。再者,東山再起的趙定秀作為半個帝師,從來都認為隻要能複國,是誰幫忙並不重要。跟北涼、跟他徐鳳年的那點香火情,還不足以讓趙定秀不顧大局去跟陳芝豹掰腕子。說到底,當初趙家天子讓趙楷持瓶去西域,誌在先截斷北涼與蜀、詔的聯係,然後與西域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包圍圈,可惜在徐鳳年的截殺之下,功虧一簣於鐵門關。然而陳芝豹入蜀封王,把趙室朝廷既定的這些大西北戰略給繼承了下去。雖說徐鳳年趁這個空當率先籠絡住了六珠上師,對西域展開了廣泛的滲透,可陳芝豹也很快還以顏色,坐西蜀而望南詔,可以說雙方在這次交手中互有勝負,但對隔岸觀火的太安城來說,對“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麽都是賺的。沒了蜀、詔這兩塊可供北涼在戰事不利的形勢下退兵的大後方,哪怕戰事吃緊,北涼也隻能死戰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驍手上積攢下來的全部家底為止。

    不過,若隻是想著讓徐鳳年生一場悶氣,徐北枳也不至於親自造訪清涼山了。陵州刺史大人這趟火急火燎的“覲見”,還帶來了一份腹稿,是關於北涼勳官的改革。先前徐鳳年聽取陳亮錫的建議,對北涼軍進行了一係列大刀闊斧的積弊清除,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雜號將軍都卷鋪蓋滾蛋了,使得在涼、幽、陵三州境內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職,成了僅在一州正副三位將軍之下、分量十足、手握權柄的武官。然後收迴了大量原本供功臣居家養老的雜號勳官,這就動搖了北涼境內諸多將種門庭的根基。老一輩將校退出邊關後,還想著當傳家寶傳給子孫的勳位被一股腦掃入曆史的垃圾簍,而族內的子弟又大多不曾親自建功立業,這就出現了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因為一個家族薪火相傳的薪柴被抽走了。

    徐北枳說,如果在太平盛世,清涼山劫富濟貧也好,甚至是殺雞取卵也罷,都不妨礙徐家在北涼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將種門庭不可不爭取。

    徐鳳年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來闡述利弊。徐鳳年不是聽不進去意見的人,隻不過他確實感到有些棘手,準確說是他有難言之隱。

    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提出這件事,徐鳳年都可以毫不猶豫地采納推行,可是從徐北枳嘴裏說出,徐鳳年就得細細思量。

    徐北枳對徐鳳年的沉默寡言並不在意,繼續說著他心目中的北涼軍大框架:“邊軍不用畫蛇添足,循著老規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職責,但是現在北涼需要更多的人自願去沙場廝殺。涼莽之戰,拚領軍將領,北涼略勝一籌;拚甲士驍勇,北涼穩居上風,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拚韌性一事上輸給北莽太多。咱們北涼萬萬不能打贏十場仗數十場仗後,隻因為一場大仗輸了就輸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堅毅,沉聲道:“北涼的底子本就不夠雄厚,如今守業無望的將種門庭都急著離開北涼,這幫人大多是蛀蟲不假,可當真就不能化為北涼戰力了?國與國之間的交鋒,從來都是比誰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設想,北涼設置鎮、平、征三大武勳將軍稱號,這十二個稱號,注定是給邊軍之中戰功顯赫的佼佼者設立的,但是接下來校柱、校騎尉兩級總計十二階武勳官,還有正治卿和資治卿兩大文勳,則是給搖擺不定的觀望者量身打造的,給那些肯出錢出力的將種門戶以及肯出謀劃策的讀書人。當然,這些勳官都要保證一個前提:務必是離陽朝廷認可的正統勳位。如果可能,你還要跟太安城兵部討要一份公諸天下的詔令,要求趙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認北涼各階勳官,還得允諾,北涼勳官隻要想離境出任外地官員,可降一品或者兩階擔任職位,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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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苦笑道:“橘子,你真當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個小院落啊?我雖說跟盧白頡關係還行,可我確定這位棠溪劍仙接到折子後肯定是要摔在地上的。現在朝廷為了抑製地方勢力,連閻震春、楊慎杏這樣的老將軍說丟出去送死就丟出去,怎麽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到時候照顧了咱們北涼,顧劍棠也獅子大開口的話,你說兵部和坐龍椅的那位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徐北枳果斷搖頭道:“不一樣。趙家自顧不暇,眼下就靠著北涼跟北莽死磕,這折子遞上去,有五成把握。”

    徐鳳年也搖頭感歎道:“折子不是不可以遞,可你要知道一點,上迴靠著宋洞明提議北涼出兵靖難廣陵道,朝廷才捏鼻子送來了漕糧,這次我看懸啊。”

    徐北枳鬆開馬韁繩,搓了搓手,輕聲道:“折子不是現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長卿什麽時候把朝廷徹底打疼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突然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徐北枳轉頭看了他一眼,臉色平靜地反問道:“是怕我跟陳亮錫勢同水火,各自覺得一山難容二虎?”

    徐鳳年鬆了口氣,玩笑道:“心裏有數就好。你們兩個,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師父無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誰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徐鳳年翻白眼道:“你是我肚裏的蛔蟲,可我不是你肚裏的蛔蟲。”

    徐北枳沒像往常那樣針尖對麥芒,刺徐鳳年幾句,而是說道:“我覺得涼莽一旦開戰,得找個由頭,不給顧劍棠所在的東線坐山觀虎鬥的機會。”

    徐鳳年愣了一下,說道:“這不但觸及了元本溪的底線,恐怕就連張巨鹿和齊陽龍也都不會答應。”

    徐北枳淡然道:“連王仙芝都會輸,世上應該沒有誰可以百戰百勝。”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陳亮錫最大的不同之處:陳亮錫做事,總是喜歡從細微處入手,極少一出招便給人大開大闔大氣魄的感覺,徐北枳不一樣,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綱挈領。

    但兩者並無高下之分。

    起碼目前看來是這樣。

    徐北枳沒來由地笑了笑。

    徐鳳年一頭霧水地望著這個家夥。

    月色下,徐北枳遙望北方,柔聲笑說道:“年少時總想著有一天要跟著爺爺一起往南走,打北涼,不承想到頭來顛倒了。”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你在北王庭那邊就真的沒有一個牽掛的人了?比如說有沒有青梅竹馬的女子,有沒有氣味相投的好漢,有沒有特別想要騎在他頭上出口惡氣的混賬?”

    徐北枳一臉雲淡風輕,輕聲道:“沒。”

    一謀可值城池,數言而定國基。

    誰會成為北涼第一位當得起如此說法的謀士,徐鳳年拭目以待。

    這時候,吳家百劍中有一騎加快前行,越過了吳六鼎和女子劍侍的坐騎,來到徐鳳年一側,抱拳朗聲道:“在下亡國之人謝承安。鬥膽一問,王爺得閑時可否與謝某人切磋一二?”

    徐鳳年笑道:“是為你謝半劍自己,還是為西蜀?”

    曾經隻輸“西蜀劍皇”半劍的謝承安坦誠地道:“皆有。”

    徐鳳年雙手拉住馬韁,在某位百歲高齡的年邁劍客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懶洋洋地說道:“隋老前輩,這不有人找我比劍,咋的,是不是應該先問過你老啊?”

    的確是徐鳳年最新手下敗將的隋斜穀氣得兩條白眉肆意飄拂,他冷哼一聲,倒也沒有拒絕。

    麵容枯槁的謝承安平聲靜氣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爺對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劍,良心難安。”

    閉目養神的翠花冷聲問道:“謝承安,入塚之後,你有什麽‘自己劍’可言?”

    謝半劍頓時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吳六鼎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既然都離開了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咱們也不用太講究那條條框框。謝爺爺都說了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涼王大人有大量,立於不敗之地的架都不打,說不過去嘛!”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從來都不對付的那位吳家劍冠:“行啊,咱們也切磋切磋?”

    吳六鼎嘿了一聲,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時間!”

    徐鳳年說道:“就這裏。”

    吳六鼎恬不知恥地道:“一百年後!”

    吳家劍士的臉色大多有些古怪,攤上這麽個領頭的少主,實在是丟人現眼。

    一名中年劍客也加快馬蹄,笑問道:“聽說北涼王習武是從練刀開始的?”

    徐鳳年笑著問道:“怎麽,你張鸞泰去吳家劍塚前的巔峰之戰是輸給顧劍棠,如今就想著從同樣練刀的我這裏找迴場子?”

    張鸞泰也實誠,點頭道:“想是這般想,就是難如登天。”

    那位被吳六鼎稱為納蘭阿姨的胭脂評美人劍士雖然沒有上前湊熱鬧,但清了清嗓子,大聲笑問道:“王爺,我也不自取其辱與你比劍比武,就想問個小問題。王爺你長得這麽俊,若是我年輕個十幾二十歲,能一起過日子不?”

    徐鳳年轉頭笑眯眯地道:“這位姐姐,要不還是將來給我孩子當奶婆吧?”

    那女子的胸脯隨著馬背起伏顛簸得那叫一個“波濤洶湧”,聞言後也不生氣,調侃道:“早知道當初就該去找王妃,死皮賴臉認個姐妹什麽的,說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爺稱唿一聲那個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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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無奈地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沒跟我娘親認姐妹。”

    赫連劍癡、劍僧崔眉公這幾位吳家劍塚中最為年邁的劍客都會心一笑。

    一陣笑聲過後,徐鳳年說道:“諸位都是用劍的名家宗師,隻是跟我比

    劍就算了,我不會答應的。”

    這次出行,徐鳳年腰間隻佩了一柄涼刀。他的手指摩挲著腰間刀柄,仰頭看了眼天色,微笑道:“到了邊關,你們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麽一個好法。”

    隆冬飄雪時分,涼刀出鞘,橫放豎鋒,無人時切雪,有人時割頭飲血。

    西北邊塞,孤城依磧,雲沙泱漭。

    拂曉時分,馬蹄輕盈,身材高大的練氣大宗師拉韁勒馬,望著這幅天高地闊的蒼涼畫麵,心境尤為平和。她身邊僅有兩騎,吳六鼎和女子劍侍領銜的吳家百騎在一天前跟他們分道揚鑣,在白馬義從的護送下,一同前往褚祿山坐鎮的北涼都護府駐地。不出意外,這群世間頂尖用劍之人會作為北涼邊軍最為隱蔽鋒銳的“刀尖”使用。至於那名年紀輕輕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單騎返程。她與徐鳳年和隋斜穀則繼續北上,直接穿過了涼莽交界的邊關防線,大搖大擺來到了南朝龍腰州境內。澹台平靜彎腰伸手撫摸了一下細柔的馬鬃。這匹戰馬雄駿非凡,確實隻有北涼才能養出這般腳力出眾的駿馬。她抬頭看了一眼高坐馬背安靜無言的年輕涼王,這一路行來途中,一封封諜報軍情不斷送到他手上,徐鳳年看過便隨手燒毀,似乎沒有一次插手邊境軍務。這樣的甩手掌櫃,看上去很輕鬆啊,似乎誰來坐他這個位置都能勝任。不過澹台平靜還不至於是個井底之蛙,北涼既然號稱手握三十萬鐵騎,若是身處歌舞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當太平王爺的,離陽趙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了,何況還是當下的亂世。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換作任何一個不能服眾的平庸之主擁有西北門戶,不等北莽大軍亮出兵鋒,北涼這邊就已經大亂不止。邊軍再多,隻要軍心渙散,就算再給北涼三十萬甲士,也一樣擋不住被那老婦人放出籠子的北莽虎狼之師。

    徐鳳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馬韁,駐馬山坡,舉目眺望。

    火絕煙沉右西極,穀靜山空左北平。但使將軍能百戰,不須天子築長城。

    這是一首在中原地帶膾炙人口的邊塞詩,詩人本是前途錦繡的寒士,卻沒想到禍從口出,正因為此詩在文壇素有“媚涼媚徐”之嫌,詩人迴到中原為官之後,在地方官場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始終不得升遷,最後抑鬱辭官,就此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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