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六鼎一個一個數過去:“說到在咱們家做鄰居的周蓮池和謝承安我就來氣,一個戾氣奇重,恨不得拿劍砍死天下人;一個好像覺得天下人都欠他幾百萬兩銀子,我就納悶了,這兩個家夥怎麽不砍死對方一了百了?

    “不過褚嬸嬸和公孫爺爺都算是實打實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樣,不怎麽喜歡說話。

    “那個被我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綽號的赫連劍癡,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我曾經問過老祖宗他的來曆,但老祖宗沒說,不過應該是位在咱們家都很難找到對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劍術也就是略勝一籌,至於談論劍道,老祖宗也望塵莫及。我奶奶說過一次那位老人對劍道的見解,雖然我一直聽不太懂,但應該能超出當世一百年。

    “至於那個姓竺的魔頭,要不是他劍術確實厲害,我都不樂意說他。真不曉得這麽個壞透到骨子裏的陰險小人,才四十歲出頭的家夥,怎麽就給他練出那麽一手玄妙劍術,竟然能讓老祖宗都憎惡其人卻不得不稱讚其劍。”

    吳六鼎喋喋不休地在那裏自說自話,很快就喝完了一壺茶,喊著讓店夥計往茶壺裏添加熱水。那夥計聽見了卻假裝沒聽見,靠著廊柱偷懶,眼珠子恨不得掛在一名妙齡女子的胸脯上。吳六鼎喊了兩次也隻能作罷,看著翠花忍不住問道:“你說這次把這麽多人鬆開禁錮,甚至連竺魔頭這樣的邪魔都給大赦了,允諾他們在北涼邊境上搏命,換取一線徹底離開吳家的機會,老祖宗的做法,是對是錯?”

    翠花麵無表情,也無動靜。

    吳六鼎歎了口氣,又問了個問題:“翠花,你說這百來號劍士,加起來的話,比得上兩百年前咱們吳家九位老祖宗的實力嗎?”

    翠花總算開口說話了:“一劍加一劍,不等於兩劍的威勢,能有一劍半就很了不起了。當年趕赴北莽的吳家先祖,那九劍,是不惜戰之前就已有半數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價,才構造出了那座記載於不知名古譜上的劍陣,威力無匹,就算當今天下由‘桃花劍神’鄧太阿領銜,加上王仙芝大徒弟於新郎、太安城祁嘉節、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即使境界上已經遠遠超出吳家九位先祖,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聽著沒怎麽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麽話,就很有意外之喜了。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了。

    吳六鼎唉聲歎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楂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了這麽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憂鬱啊。”

    最後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裏,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了“襠下”兩個字。隻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後,兩三個月沒吃上酸菜,那以後就隻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了。

    翠花不願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家劍冠和桌對麵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他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並不少。這些客棧住客的發言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麽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神道道言論——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後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塚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雖然附和的人不少,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了不得的家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家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還領會了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就算自報身份家底,也沒人願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後,整個雲霞鎮都炸窩了——那吳家劍塚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後,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家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的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雲霞鎮街道,隻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麵容上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人人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家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了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雲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裏,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隻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了驚奇和敬畏,幾乎所有人的額頭和手心都有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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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店夥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家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隻能搬了把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誇張的,最誇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家夥。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家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時,有被吳家劍塚名頭嚇唬到的驚歎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癡然。

    當街道上這支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時,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後退,不少人摔倒在地,是連手帶腳麻溜兒爬迴客棧內的。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櫃的和店夥計看見吳家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仆讓出位置時,滿腦子全是糨糊,已經被完全嚇傻了。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仆二人臉色的店夥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氣熏天的尿臊味。

    吳六鼎坐上吳家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的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家的規矩。任你入吳家劍塚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家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後,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迴吳家。

    吳六鼎轉頭看了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麽。

    吳家人後輩不論子女,隻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遊曆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迴吳家,死後不得葬入吳家。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的家規。

    自從吳家九劍破萬騎之後,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人天賦的極佳劍坯子。除了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餘八字一個不漏,然而隻有帶了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了後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於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注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家劍塚出動百餘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家問劍江湖的侄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脫俗,隻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於家族。

    吳家不光是對闖入劍塚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家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家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上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幸自己能夠生於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家,從無怨言,但更慶幸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後還堅信的那樣,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隻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麽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了北涼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了。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隻挎過木劍的遊俠嗎?你要是敢忘了,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能自作主張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雲霞鎮的吳六鼎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也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家劍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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