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平靜自有高人風範,沒有師妹賣炭妞先前那般主動挑釁,僅是步行向前,不見玄機,隻似尋常健壯婦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聲招唿。但是這一次,徐龍象伺機而動的等候時間無疑要更長一些,尤其是當澹台平靜每次不易察覺地停頓甚至是後退一步時,徐龍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神情,仿佛迴到了清涼山王府內的孩提時代,變成了個癡癡呆呆的黃蠻兒。徐龍象不知想起了什麽,撓撓頭,一臉釋然。他哥說過,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幹脆就別想了,打不打得過得用拳頭證明,打不過就逃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不了嘴上喊一聲後會有期,江湖上的好漢都是這麽個規矩走江湖的。徐龍象沒了心結,整個人的氣象就煥然一新,這在包括李陌藩在內的龍象騎軍看來並無奇怪,可在擅長望氣的觀音宗練氣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戰在即,高手對敵,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種數次在生死大戰中打破瓶頸、從而得以置死地而後生的怪胎終究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來,群雄薈萃的離陽武林,王仙芝算一個,顧劍棠算半個,其他諸如李淳罡、曹長卿這般公認天資卓絕的風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隻是水到渠成。當然,在徐鳳年戰勝王仙芝後,隨著許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漸流傳開來,徐鳳年成了王仙芝之後又一位精通“以戰養戰”的武學天才。否則江湖人士實在想不通,一個中途習武還不到五年的紈絝子弟,如何能夠一躍登頂,奪魁江湖。

    難道徐家出了一個被說成已經無敵於世的徐鳳年還不夠,還要再冒出一個徐龍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給你們徐家占了,還要不要給別人一條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鳳年做膩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這把頭號交椅交給弟弟去坐一下?如今所謂的武林豪宗門閥,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時有兩名一品高手並肩而立作為界限,當然,若是僅有一人達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領幫派俯瞰江湖,可萬萬沒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門一派出現兩個武評高手的道理,吳家劍塚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可比廟堂士林上的什麽四世三公父子兩狀元難太多了。

    此時,在練氣士看來,那名身份顯赫的少年的氣機流轉,就像由一團燎原大火轉換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還是勃勃生機,後一瞬間便氣機全無,了無生氣。

    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澹台平靜停停走走,終於走到了距離徐龍象才五六步的地方,低頭看著這個生而金剛卻刻意壓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來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贏,以後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聽命於你哥哥。”

    徐龍象搖了搖頭,神色一本正經。

    澹台平靜會心地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經心領神會,那就是在北涼轄境地界,不管是誰,隻要雙腳踏入北涼,就得聽他哥哥的,這個道理,不需要他用勝過誰的手段來贏取,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哥哥沒當上北涼王之前,清涼山一直就是徐鳳年說話最大聲,比他們爹徐驍還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麽不光是一座王府,整個北涼也該如此。澹台平靜沒有惱火,依舊是幹幹淨淨的笑臉。北派附龍練氣士都說觀音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並非沒有根源,除了此派練氣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都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不敬蒼生,不敬君王,隻親鬼神。每一位練氣士離開宗門,除了幹糧衣物,都不許攜帶任何一件己身養育多年的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無牽無掛,不沾塵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無垢。例如此行中觀音宗各個輩分的練氣士,一旦進入南海孤島修習大道,就等於切斷了與生父母的所有緣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絕不可去祭拜。天道無情卻有常法,練氣士就是為那張恢恢法網修修補補的“漁夫”,負責抓捕那一尾尾漏網之魚,因此斬魔台上的大真人齊玄幀當年就曾傳話給觀音宗,事實上更像是一句問話:“大道五十,為何天道隻衍四十九,聖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處?”澹台平靜這些年閉生死關就是因此而來。當初鄧太阿一劍掀海水淹觀音宗,氣勢逼人,但其實並不是澹台平靜提前出關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閉關多年也推演苦尋不得的那個“一”。這趟舉宗北遷赴涼,也是澹台平靜試圖想要在別處尋覓。

    澹台平靜在觀音宗中總是沉默寡言,也未收徒,執掌宗門將近一甲子,積威深重,就算是那幾位長老,見到這位幾近得道的“年輕”宗主,也會感到不適,更別提梅英毅、孫啞、齊隆中這些小輩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實“高高在上”的宗主說上一句話就心滿意足了。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對這位少年有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罕見親熱,於是不論男女,許多心性積澱不深的觀音宗弟子都有些醋意。澹台平靜跟徐龍象相距不遠,笑容恬淡而清淨,隻是她身前憑空浮現出一點縹緲的幽綠水滴狀玩意兒。水珠墜下,滴墜出兩條水線,如畫月弧,漣漪陣陣,刹那間就構造出一塊大圓鏡,豎立在她與徐龍象兩人之間,鏡麵波光粼粼,綠幽幽的水紋蕩漾,兩兩相望,視線模糊,從徐龍象這邊看去,隻能看到對方的大致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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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音宗練氣士麵麵相覷,甚至連眼界奇高的賣炭妞都極為動容。觀音宗能夠以一宗之力抗衡整個離陽王朝的北方附龍士,歸根結底,其實就靠兩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畫聖手筆的陸地朝仙圖,用於鎮壓江湖“毓秀”,而宗主師姐身前的月井天鏡,則是壓製世間那些執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鍾靈”。無論毓秀還是鍾靈,都是因緣際會得到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寵兒,可越是勢大之物,往往越不服管束,越想要越過雷池,觀音宗一脈就要鎮壓下這兩種已得天道饋贈卻猶然不知足的家夥。

    澹台平靜出鏡之後,笑著朝徐龍象攤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盡管施展身手便是。然後眾人就看到徐龍象兇悍撞入鏡中,出現在澹台平靜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數生平僅見這宗門國器的觀音宗弟子都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歎,可隨後就看到宗主整個人如琉璃鍛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離破碎,散成漫天流螢。徐龍象沒有任何猶豫,衝向下一處。果然,在他麵前很快又出現一麵鏡子,他再一次撞入後,又打碎了那個琉璃身的澹台平靜。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複複,黃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工夫內,徐龍象已經不下百次入鏡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台平靜始終笑容平靜,徐龍象的攻勢越迅猛兇悍,就越襯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馬來到李陌藩身邊,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這算怎麽迴事?那娘們兒難道真是神仙?”李陌藩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嫻熟,更是沙場騎戰的頂尖高手,可還真沒領教過練氣士的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好拉下臉皮在屬下麵前說不知道,隻好故作高深地捏著下巴,緩緩說道:“練氣士南北對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倉裏偷糧食吃的碩鼠,不過他們進補的是帝王龍氣,至於南邊觀音宗這群人,側重從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養神氣。這觀音宗宗主的古怪鏡子,大概類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門中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段。”

    那絡腮胡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幹笑道:“將軍,你見識可真夠廣的啊,連這個也曉得,難怪大將軍都說你是咱們北涼軍排得上號的儒將。”

    李陌藩笑罵道:“滾一邊涼快去,這麽多年拍馬屁,半點功夫也不見漲,儒將個屁!老子龍象軍副統領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賺來的,儒將哪個不是躲在戰場後頭搖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地道:“我倒是想當儒將。”

    李陌藩翻白眼譏諷道:“就你這殺豬的邋遢樣子,下輩子都甭想當個儒將。”

    戰場上當事人之一的徐龍象停下身形,沒有半點氣急敗壞的神情,略作思考後,就往觀音宗弟子聚集的那個方向疾奔而去,顯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圍城打援。你觀音宗宗主躲得過,可你的徒子徒孫躲不過,到時候你要不要顯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台平靜出現在徐龍象身後的位置,背對龍象騎軍的扇麵衝陣,伸手輕輕一拍身前鏡麵,下一刻,梅英毅那撥觀音宗弟子身前就多出了一塊鏡子,徐龍象一衝而過後,竟然眨眼間就來到了澹台平靜身前,這個完全有悖世情的場景詭譎至極。徐龍象鑽牛角尖的性子上來了,也不衝向那不敢正麵交手的女子,反身繼續奔向觀音宗弟子,而且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開了方向轉折,速度之快,讓人先是隻看到一抹恍惚的身影,然後就是方圓百丈之內處處是徐龍象。這一幕,倒是頗像王仙芝當時與無用和尚一戰時的手段。天下武功,登峰造極後往往殊途同歸,逃不過“快”和“準”兩個字。一個是占盡先機,一個是有的放矢,兩者兼備,那就等於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穩操勝券。世間劍道劍術之爭,不論兩派擁躉分歧如何大,對快、準二義,都沒有任意異議。“桃花劍神”鄧太阿正是因為他的飛劍有“天上流火”美譽,快到了極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壓製得天下劍道之士完全抬不起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徐龍象始終沒能摸到澹台平靜和觀音宗弟子的一片衣角,就連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別提那撥性子如西北風沙一般粗糲剛烈的校尉都尉了,一個個躍躍欲試,隻等一聲令下就策馬衝鋒,殺他個雞犬不留,管你是仙師還是練氣士。

    就在此時,遠處一個黑點不急不緩地愈行愈近,讓人逐漸看清身形。他孤身一人前來,站在龍象騎軍和觀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掎角。然而,一千龍象騎軍和百餘練氣士,盡管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卻不能奪去此人絲毫的風采氣勢,甚至他一人站在那裏,就完全掩蓋了兩者的風頭。

    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軍一向隻認兩樣東西:大將軍徐驍的那個“徐”字,還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力”字,因為老涼王徐驍當年文銜大柱國武勳北涼王的權傾天下,都是靠殺了春秋半數青壯贏得的地位。

    徐驍之後,徐家又有一人填補了“人屠”逝世後的空白。原本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徐驍死後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壯舉,可那個人偏偏做到了,很簡單,他殺了王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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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就站在此地。他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觀音宗和吳家劍塚分別入境的消息,當然是更加看重後者,準備親自去流涼兩州接壤處迎接,至於弟弟黃蠻兒,要給南海練氣士護駕也好,給他們下馬威也罷,都無所謂,以徐鳳年對黃蠻兒的寵溺,天底下就沒有黃蠻兒不可以做的事情。隻不過到最後關頭,徐鳳年還是不太放心,畢竟觀音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不容小覷,賣炭妞在胭脂郡內的刁鑽手腕,一幅陸地朝仙圖,差點就讓他這個所謂的新任天下第一人著了道,所以這才在半路改變主意,要親眼看到黃蠻兒無恙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劍塚百騎枯劍士。

    徐鳳年的袖手旁觀,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麽,可不論是李陌藩所領的一千驍勇彪悍的龍象騎軍,還是近百再偏居一隅孤陋寡聞也對他的名聲如雷貫耳的南海練氣士,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龐大威壓。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騎卒,一個個下意識地握緊了鐵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後他們戰無不勝的龍象軍被小瞧了去。對練氣士而言,那個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網之魚,可南方北派的練氣士都奈何他不得,而隨著王老怪物的身死,這種足以讓人絕望的窒息感,無形中就轉嫁到了那個年輕藩王身上。

    誰敢與此人正麵為敵?

    這個人,可不是人多就可以與之叫板的。退一萬步說,人再多,能多過他手下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澹台平靜轉過頭,看著遠處那個略顯突兀的修長身影,眼波中蘊含著一絲不可言喻的複雜情緒。

    徐龍象已經陷入瘋魔境地,低著頭,雙拳緊握,遠未到精疲力竭的地步,卻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上古兇獸,氣機刹那流轉不下七百裏,這已經跨過了新武榜那道被稱為六百裏的“龍門檻”。

    澹台平靜收迴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的眼眸。如果說先前隻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並沒有真要傷人的心思,那麽這會兒,徐龍象的確是動了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了當。

    儒家張聖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聖賢而存,不為兇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幹涉不了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隻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麽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台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聖賢之人,隻是練氣士對於後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很多時候,練氣士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因為聖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有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曆史上那麽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淒慘,甚至死後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迴。儒家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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