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家劍塚一百騎,直奔北涼。

    徐鳳年見到陳亮錫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來。

    這位原本文弱書生模樣的寒士肌膚黝黑,瘦了十幾斤。

    陳亮錫沒有身穿青蒼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沒有穿士子文衫,跟窮苦流民一般無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台麵的恐怕就是腳上那雙異常結實的狼皮靴。徐鳳年親眼看到這麽一個比流民還要像流民的家夥,哭笑不得。不過陳亮錫身邊有十幾騎白馬義從護駕,好歹給這位在北涼風口浪尖上的書生掙迴點顏麵。陳亮錫此刻站在一個村子的村頭,帶著一大幫工房官吏雜役正在搭建轆轤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於有泉水露出的低窪地帶,是流州境內難得見到的一方小綠洲。一般而言,這樣占據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據勢力的必爭之地,有水往往就意味著流血不止。

    這個村子的一百多號村民都蹲在遠處湊熱鬧,一些漢子嚼著生硬如鐵的烙餅,更多是一臉垂涎中夾雜著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馬義從。這些白馬義從下馬後依舊佩刀負弩,衣甲鮮亮。流州納入北涼版圖之前,邊軍銳士成為遊弩手之前都要來此殺人,把流民頭顱當作進階本錢,偶然也有小股騎隊被大隊馬賊圍剿死絕的情況,騎卒身上的佩刀甲胄,從來都是流民首領最值得炫耀的東西。有馬有刀,如果還能披甲,那麽你就能在流民之地當大爺的大爺了。所以這些白馬義從的橫空出世,既讓村民眼饞,更讓他們膽戰心驚。那個領頭的年輕人,據說是個官帽子大到嚇人的北涼官員,奇怪的是,他進了村子也沒糟蹋娘們兒,更沒搶錢搶糧,隻是說了一大通,讓人聽著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每戶人家隻要有一人投軍,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戶籍,還能種上田地?而且是去邊境上入伍還是在陵州境內,都可以隨便挑,不強求,唯一的差別就是邊軍的兵餉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沒誰願意搭理,可後來聽說就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官老爺,硬是在一萬兵強馬壯的馬賊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蒼城,害死了那個北涼王的很多親軍扈從,很快就要被綁迴涼州砍頭示眾,就算不掉腦袋,官帽子也保不住。這件事,許多當時在城裏活下來的流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約莫是真事,那麽,這個當官的是個響當當的好漢不假,可萬一到時候給北涼王收拾了,他說的話還能不能作數?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道理他們說不出來,可不見婆姨不脫褲子的道理,總還是知道的。

    然後,這些村民瞧見又有一支馬隊疾馳而至,在村外停馬,逐漸走近了一個相貌比女子還俊俏好看的年輕後生,身邊帶著個黑炭似的小娃兒,身後跟著一名將軍模樣的魁梧漢子,那身裝扮,真紮人眼珠子,嘖嘖,怎麽都該是個能領好幾百兵的武將了。一些個村子裏土生土長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繞出半個圈去好好瞧上幾眼,結果都給長輩趕得遠遠的,倒是還有些一隻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壯婦人眼睛都在發光,呦,多俏的小哥兒,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氣享用了。她們的漢子也不計較這個,撐死了嘴上罵罵咧咧,婦人也都敢還嘴幾句,膽大的,都咂巴咂巴著厚實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雙丹鳳眸子的小哥兒吞進肚子裏。結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嚇得肝膽欲裂,頭皮發麻,隻見那些白馬義從見到那年輕人後,單膝跪下,一手撐地,一手按刀,同時沉聲道:“拜見王爺!”

    白馬義從這麽一跪,那些負責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嘩啦啦跪了一片,他們比起神情肅穆的白馬義從要更加誠惶誠恐。

    這段時日,先是許多光頭和尚在流州境內奔波勞碌,化緣布道,後來也有武當山的年輕神仙來這兒雲遊四方,都把年輕藩王不是說成菩薩轉世就是真武降臨,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

    徐鳳年輕輕說了句起身,然後走向陳亮錫。那十幾位白馬義從都自然而然地跟在北涼王身後,把青蒼校尉帶來的那批扈從不露痕跡地隔離。韋石灰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不過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的神情。當初青蒼城那場攻守戰,兵力懸殊,雖說守城一方總能占據先天優勢,可其實青蒼的城牆並不高大穩固,而青蒼城原先的數千兵力早已人心浮動,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馬義從個個身先士卒,青蒼城早就給那一萬精悍馬賊屠城了好幾遭。每逢城防出現漏洞,都有一撥銀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拚命抵住潮水攻勢,雖死不退。正是這些被說成一條性命抵得上青蒼城百人性命的白馬義從,正是他們不惜一死,才讓青蒼“龍王府”舊部生出了死戰之心。青蒼攻守之慘烈可以從一個細節中看出:每一名陣亡白馬義從,因為被攻城馬賊恨之入骨,必然死無全屍,龍象軍奔赴救援和馬賊聞訊退卻之後,青蒼城收完屍,卻都隻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塚。

    陳亮錫看到徐鳳年,臉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坐在井口上,抬頭笑道:“是迴王府當個沒有品秩的幕僚,還是在流州當二把手的別駕,隨你挑。”

    陳亮錫隨意地蹲在井邊上——這跟他以往在清涼山的拘謹禮儀大不相同,輕聲說道:“雖然還是很怕親眼看到人死,一直想著去清涼山那邊紙上談兵,在那裏,即使做不成富貴閑人,也不用擔驚受怕,隻是現在總覺得,這麽拍拍屁股一走就是當了逃兵。當時在青蒼城內,王爺的白馬義從沒有一人退卻,青蒼城那數千甲士沒有退,甚至連城內流民都沒有退,我現在這一走,不像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答應做流州別駕了?楊刺史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他對你很看重。流州有你們兩個搭檔,我也放心。”

    陳亮錫搖頭道:“別駕是一州最重要的輔官,若是北涼後院遠離兵戈的陵州,我自信還能勉強擔當,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傾向於能文能武之輩,我還是算了,先把青蒼城牧做好了再說。反正我想到什麽,都會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諱,並不需要別駕這個官身。”

    徐鳳年也不為難他,點頭道:“隨你意願,反正到時候想要當大官了,自己去跟楊光鬥索要官帽子,不用跟清涼山打招唿。”

    青蒼校尉韋石灰站在附近,聽到這番對話,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兒去找這麽好說話的藩王?官帽子還能隨便挑?可見那些北涼王要狠狠收拾陳城牧的流言蜚語都是瞎扯!韋石灰對清涼山兩大紅人徐北枳和陳亮錫早有耳聞。北涼境內一直認為徐北枳事功能耐遠勝陳亮錫,治理陵州剛柔並濟,據說都快要把作為文官首領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給架空了,但是韋石灰相對還是更加看好陳亮錫。沒什麽道理可講,就憑這個讀書人能夠死守青蒼城,而且還真給他守下來了!

    陳亮錫突然說道:“王爺可去過那片衣冠塚?”

    徐鳳年說道:“昨夜才入城,想著跟你一起過去祭酒。”

    陳亮錫嗯了一聲,站起身,招手喊來工房小頭目,輕聲交代相關事宜。這時候,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從一幫雜役中走出,往這邊走來,兩位白馬義從很快將他攔住,手中涼刀已經離開刀鞘半寸,殺機深重。徐鳳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個熟人!當初他單槍匹馬進入流民之地,在青蒼城外的村子外有過一場波折,流民見利忘命,想要劫奪馬匹佩刀發一筆橫財,這個擅長矛術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獨有的彪烈之氣。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少年還有個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衝出,才讓徐鳳年沒有痛下殺手,還給了這對兄妹一袋碎銀。徐鳳年出聲道:“讓他過來。”

    熱血上頭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在白馬義從半抽刀之際就已經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記得那名英俊遊俠的高超武藝,也念恩,感激遊俠的不殺和贈銀,如今那塊碎銀子已經被少年刺出一個小孔,穿繩後掛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歡。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執掌所有流民生殺大權的王爺後,想得並不複雜,就怕自己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想要親口道謝一聲。少年局促不安,腳步都有些飄忽,好不容易走到距離那年輕藩王五六步遠的地方,驀地腦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說什麽了,漲紅了臉,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麽地方。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叫什麽名字?我還記得你有個膽子比你還大的妹妹。”

    少年終於緩過神,咽了口唾沫,顫聲說道:“迴稟王爺,小人叫劉剩,我妹妹叫劉餘。”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知道‘迴稟’這個說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腦子終於清醒了幾分,靦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爺們學的,他們跟城牧大人說事,都這麽說。”

    陳亮錫在一邊笑著對徐鳳年解釋道:“劉剩想要去邊境投軍,我看他年紀太小,就沒答應。不過這名少年力氣不小,我就準許他幫著衙門做些事情,賺些糊口工錢。他手腳伶俐,人也聰明,已經能認一百多個字了,每天空閑就在地上拿樹枝寫字。其實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隻有姓沒有名,隻有隨口的小名兒,劉剩、劉餘其實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鳳年看向少年笑問道:“你去了邊關投軍,要是死了,你妹妹怎麽辦?怎麽不選陵州軍?好歹不用上陣廝殺。”

    少年一臉認真地迴答道:“負責錄檔的官老爺說了啊,邊軍拿錢多,而且拿錢也快,隻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筆銀子不說,還立馬給咱們在陵州弄出一塊良田來。再說了,不都講咱們北涼軍一個打他們北蠻子三四個嗎,我去了邊境又不是一定就會死,要是能用矛刺死幾個北蠻子,當個伍長啥的,那我妹妹這輩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說不定連她嫁妝都有了!”少年似乎記起什麽,趕緊亡羊補牢說了句,“迴稟王爺!”

    徐鳳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說道:“行,我準你去幽州從軍,你小子矛術不錯,我是領教過的。等你學會了騎馬後,就讓皇甫枰升你做伍長。我迴頭再幫你妹妹在陵州找戶好人家住下。”

    少年討價還價道:“王爺,我妹妹還得姓劉,行不?”

    徐鳳年點點頭,然後開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樣?現在就可以升你做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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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蒼校尉韋石灰跟他的扈從一行人眼睛都發綠了,天上掉大餡餅啊!雖說如今不像春秋中那麽興賜姓一事,可能夠被皇帝、藩王這些王朝最有權勢的人物賜姓,依舊是草莽英雄們的莫大榮幸。大將軍徐驍四十多年戎馬生涯,賜姓的次數屈指可數,“槍仙”的師弟徐偃兵算是一個。

    隻是沒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後,搖頭說道:“這還沒殺北蠻子,我咋能當伍長?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還不得托夢揍死我啊。”

    韋石灰差點就要把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來暴打一頓,你爹娘知道你拒絕了北涼王的好意,那才會真正托夢抽死你小子!

    徐鳳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後,去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就說是我讓你投軍的。”

    少年怯生生地問道:“不是去涼州嗎?聽說那兒兵餉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涼州馬上要開戰,你矛術是不錯,可沒經過戰陣曆練,再好的身手,也敵不過北蠻子騎軍的衝鋒。”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那些一聽說北涼王親臨的村民去而複還,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爺身前說話,都有些羨慕,這小子上輩子積攢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爺說上話啊?王爺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們都知道,整個北涼都是他老人家的家產,當然,這個王爺一點都不老。

    隨後,徐鳳年跟陳亮錫一同前往青蒼城南方十裏地外的墳塋。戰死的白馬義從那一座座衣冠塚位於綠洲內,徐鳳年的徒弟餘地龍和幾名扈從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綠蟻酒。

    徐鳳年和陳亮錫一一上墳祭酒。

    陳亮錫神情沉重,每麵對一座衣冠塚,都會向徐鳳年述說塚內白馬義從死於何時死於何地。

    祭奠之後,徐鳳年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突然,一騎來報,說有兩個陌生人闖入此地,要以水代酒祭奠英靈。

    徐鳳年牽馬而行,結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達青蒼城的宋洞明。

    這位離陽隱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鳳年的陣仗,尤其是韋石灰那身鮮明的校尉甲胄後,哪裏還猜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底細,微微作揖,抬頭後笑道:“王爺可算不得以誠待人啊。”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否認,帶著歉意道:“還望宋先生見諒。”

    宋洞明瞥了眼徐鳳年身邊的年輕書生,收迴視線,直截了當說道:“王爺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韋石灰二話不說就抽出了北涼刀,想要一刀砍下這信口開河的王八蛋的腦袋。

    徐鳳年抬起手,攔下了身後性子暴戾的青蒼校尉,笑問道:“此話怎講?”

    宋洞明怡然不懼,淡然道:“離陽邊塞詩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須馬革裹屍還’半句奪魁,要我看來,這就是句讀書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因此宋洞明有一問要問北涼王。”

    徐鳳年平靜地道:“請問。”

    宋洞明環視四周,冷笑道:“敢問青蒼城攻守,北涼陣亡甲士不下三千人,為何獨獨隻有你北涼王的白馬義從有衣冠塚,占據這綠洲之地?”

    徐鳳年默然無聲,陳亮錫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繼續帶著譏諷說道:“‘人屠’徐驍有一萬大雪龍騎,次子徐龍象有三萬龍象軍,北涼都護褚祿山有親軍,袁左宗、燕文鸞也有親軍,這些甲士,自然是驍勇無敵,也願意為北涼而戰,可然後呢?北莽舉國南侵,靠這七八萬人就能答應了?甚至可以說,靠三十萬北涼軍,就能打贏了?或者說,北涼王你認為是必死之局,隻要存了必死之心,就無愧於北涼了?”

    徐鳳年依舊沒有惱火,反問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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