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芝撣了撣袖子,沒來由笑了笑。躋身一品後同境之爭,尤其是金剛境界的高手死鬥,體魄氣機熔為一爐,往往就是各自抽絲剝繭拆衣卸甲的過程,先祛除傍身氣機,才能損毀身軀筋骨。但是這小子跟自己都一樣自信,幾近自負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氣機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勞永逸,先壞你根本再談其他!

    高樹露曾用“氣蒸大澤,力撼雄城”來譬喻一品境界的宏偉氣象,其實此言玄機重重。後世武人大多癡迷於身負龐大氣機帶來的庇護,就像官場中人尋見了大靠山和護身符,一路順風順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堅持如何自力更生。竊玄理問長生的指玄也好,自詡與天地共生共鳴的天象也罷,在王仙芝看來其實都走岔了道路,這些人不論如何得勢,都逃不過門下走狗寄人籬下的可悲命運!

    千年以來風流無數,王仙芝為何唯獨敬重呂洞玄、李淳罡兩人而已?一人過天門而不入,大笑返人間,一人幹脆就不屑天門為我開,我可自開天門!

    王仙芝雙腳陷地,徐鳳年淩空而站。

    頗像是一場天地之爭。

    看似雲淡風輕的戰場,在王仙芝拔出一隻腳,徐鳳年同時壓下一隻手後,風雲突變。

    地麵上,一座狀如石碑的泥劍破土而出,徐鳳年也隨手扯下了一縷雲氣做劍。

    王仙芝手托泥碑大劍,一躍而起,徐鳳年伸手握住雲氣長劍,身形猛然下墜。

    第三次交鋒,兩人仍是選擇硬抗,沒有半點花哨念頭。泥碑在徐鳳年胸口一寸寸撞爛,而雲氣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攪碎,當泥碑碎屑塵埃落定和雲霧煙消雲散時,當世武評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對右拳,拳頭劇烈撞擊,身軀各自紋絲不動,出現有違常理的刹那靜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鳳年的袍子都出現一陣陣漣漪移動,跌宕不停休。兩人原本分別馭劍的手掌,也不甘落後,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圓數裏內,地麵巨震,雲霧輾轉。王仙芝被擊退迴地麵,落地之時,掄臂甩出一拳,無與倫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從地麵上撕扯出數條黃色蛟龍,一同撲殺徐鳳年!

    徐鳳年哪怕擁有高樹露的體魄,也可以心意駕馭指玄劍氣,但魂魄欠缺,畢竟不再能夠具備天象意境,隻能在高空中雙臂交錯擋在胸口,憑著比佛門金剛不敗之體猶勝一籌的身體,擋去那一記拳罡。之後幾條黃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龍乘虛而入,徐鳳年收迴左手,掐住一條蛟龍脖子,迅速捏殺此龍。黃沙潰散如落雨,徐鳳年一腳踩在蛟龍頭顱之上,把黃龍踩撞迴大地,屍體,或者說屍氣在地麵上呈現出一尾斃命長蛇的倒塌跡象。

    王仙芝得勢不饒人,在地麵上步步而行,期間不斷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黃色長龍一同激射向立於雲霄下的年輕藩王。

    地發殺機,龍蛇起於陸地!

    徐鳳年深唿吸一口氣,眉心一枚紫金印記熠熠生輝,非但沒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尋死路,主動尋找白虹拳罡或拍碎或截斷,雙腳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騰空的黃蛟。

    若是遠處有人有幸觀戰,一定會震懾驚駭於這邊的恐怖異象。

    地上,不斷有白虹貫穿長空,無數黃色的蛟龍紛紛扶搖而上,像是在跟傳說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襲素白長袍,似是在賭氣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惡蛟都斬殺在天地之間,不讓其騰雲駕霧化為真龍。

    這一幕恢宏壯闊的場景,足足綿延了一炷香時間,戰場也推進了十數裏地遠。

    王仙芝走過之路,滿目瘡痍。

    天空中,雲氣黃沙攪和成一團,然後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歡以雲壤之別形容兩者巨大差別,此時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黃龍士背著少女遠行,以免被足以殺人於無形的氣機波及,時不時迴望戰場。老人幫自己閨女拎著那稈向日葵,忍不住唏噓感慨。懷中的賈家嘉仍然沒有醒來,隻是下意識摟著貂帽,帽兜裏裹著那支綴珠金釵。

    黃龍士腳步不停,但始終轉頭看著那幅人力造就的畫卷。長卷緩緩鋪於人間,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停下,何時是盡頭,天曉得。黃龍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廟堂裏的張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這麽兩號人物,一個官場不倒翁,一個老不死,其他人哪來得出頭之日?擱誰站在他們身後,都是一個想一想就讓人絕望的事實。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學問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將中有廣陵道的盧升象,還有那些鬱鬱不得誌的宗室功勳。天下武林中,鄧太阿的劍,顧劍棠的刀,曹長卿的書生意氣。擱在以往和以後,隨便摘出任意一個,都是響當當的風雲人物哪!”

    黃龍士收迴視線,繼續神神道道,“大秦失鹿,離陽也不遠了,碧眼兒就是離陽的那隻‘鹿’,他自知下場,無退路可言,已經開始著手安排後事。他若是獨活而不退,那麽天下寒士就看不見前程了。”

    “但王老兒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個文臣極致,一個武夫巔峰,這兩人,初看境界相當地位相同,其實骨子裏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當年給江湖氣數拔苗助長,好來一個釜底抽薪,應該沒錯。”

    “老夫看多了書上故事和書上人,這些年殫精竭慮,事事按部就班,臨了卻要錯上一迴?”

    黃龍士最後一次迴頭,是戰事開啟後的半個時辰後,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雲壤混淆,而是天地氣象格外清明。

    黃龍士歎了口氣。

    那小子,多半是輸了前半戰。

    事實確如黃三甲所料,即便徐鳳年依仗高樹露體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寶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當的仙人撫頂,等等,種種玄通,配合得天衣無縫,也僅是擋下了那場仿佛沒有盡頭的地發殺機。

    半個時辰,徐鳳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絞殺了不下四百條蛟龍。

    這隻是徐鳳年的“一氣”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鳳年一氣就已嗬成,再無吐氣絲毫。

    甚至他已經準備好在換取第二口生氣之時,如何應對王仙芝雷霆萬鈞的攻勢。

    但是徐鳳年三次遊曆江湖幫他涉險而過的謹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惡果。

    出招之時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個不是絕佳的時機,使出了比起廣陵江畔針對王小屏還要聲勢浩大的一次鎮壓。

    地發殺機的同時,天發殺機!

    共同碾軋身處其中的徐鳳年。

    一直為徐鳳年所用的天上雲氣脫離軌道,僅是眨眼間的烏雲密布,一如鬥轉星移,就足夠改變徐鳳年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艱難均勢。

    徐鳳年不是沒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後手,隻是在他預料之中,還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陰,王仙芝才會引下天上氣象,迎合地發殺機,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將自己圍困在那座牢籠之中,最終成全王仙芝最後的人發殺機!

    這也是魂魄不全帶來的些微影響,但是麵對王仙芝,這點偏差,足以讓他陷入大險境。

    王仙芝抬起一隻手肘,手心貼合,重重擰動,手掌隨之猛然顛倒。

    世間輕鬆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掛著冷笑,拭目以待。

    殺一個僅有高樹露體魄的徐鳳年,他絕不會以為有多難。

    人發殺機,天地翻覆。

    以徐鳳年所站位置為圓心,涇渭分明不知千萬年的天地,竟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鳳年的不幸在於沒有多餘氣機在身,但是不幸中的萬幸也在於此,否則就算是軒轅青鋒、柳蒿師這種大天象高手在場,也要一身修為化作齏粉。

    王仙芝當時對王小屏出手,可以說是才遞出小半招。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為了針對齊玄幀這樣的仙人,精髓在於顛倒氣數因果,別說是天象境界,越是修為高深的陸地神仙,越是折損厲害。

    徐鳳年順勢而為,跟隨掉轉的天地一起轉換站姿。

    人生天地間,當頂天立地。

    如果說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無法人人適用。

    那麽徐鳳年一直沒有這麽大的野心,他隻是覺得不論是誰,隻要站在一個位置上,就得為之扛起點什麽。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養老之責。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傳承。是廟堂將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興亡。

    徐鳳年隻記得那趟北行關外,自己在馬車上跟徐驍承諾過,徐驍留下來的擔子。

    他扛得住。

    徐鳳年的確扛下了王仙芝帶來的天地之重。

    跟隨天地頭腳倒立的徐鳳年雙膝逐漸彎曲。

    高樹露體魄的年輕藩王第一次顯露出頹色,滲出了一股血絲,不是七竅,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濃,在徐鳳年即將扛下所有天威地勢之時,在他靠著天人體魄就要掙脫牢籠之前,老人身形一閃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衝入牢籠,一手握住倒立姿態的徐鳳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開牢籠邊緣,狠狠砸入地麵。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龜裂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纏,雙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聲,魁梧身軀就要下墜。

    一劍破空而來。

    來自北涼境內武當山蓮花峰頂。

    有人禦劍更禦風。

    一劍一人撞在處於下墜之勢的王仙芝身側。

    王仙芝被撞出去數十丈。

    地上的徐鳳年躍出巨坑,眉心依舊血流不止,模糊了那雙眼眸,更模糊了那張臉龐。

    宛如神仙中人的劍仙禦劍畫弧直下,落在他身邊。

    兩個徐鳳年並肩而立。

    在空中刹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臉色略顯陰沉,俯瞰地麵。

    新至戰場的那個徐鳳年微笑道:“我有一劍,要走完六千裏。”

    那柄劍意曾經洞穿過王仙芝胸口的桃木劍,此時還未出鞘,安靜懸停在這個徐鳳年身側。

    禦劍而來的徐鳳年笑道:“走一個。”

    桃木劍與人靈犀相通,緩緩離開劍鞘,初始異常緩慢,漸次去勢快如一道滾雷,以至於天空中裹挾出一道長虹霧氣,就算不諳武學,也能清晰可見。

    這一劍的根骨,就像那個江湖綽號劍九黃的缺門牙老仆,所練劍招少,因為覺著自己笨拙,就怕貪多嚼不爛,走路也慢,優哉遊哉走江湖,走到哪裏不重要,不錯過沿途的風景就能湊合。

    劍九一出,桃木劍就不見蹤跡。高高在上的王仙芝接連數次彈指,是指玄境中的尋龍點穴,都沒能叩斷一劍遊走六千裏的關鍵氣脈。王仙芝不再多此一舉,幹脆停下手指,但是沒有急於收迴,如科舉士子提筆破題,遇上了疑難,難以下筆。王仙芝突然撇過頭,與此同時,一縷劍氣擦頰而過,削斷了老人幾根雪白發絲。

    王仙芝依舊沒有再度叩下手指,繼續紋絲不動,然後輕輕後退一步,一縷劍氣從胸口飛速掠過,割下了些許麻布碎屑。

    之後王仙芝始終保持手指彎曲的姿勢,但是偶爾腳步挪動,次次都是堪堪躲過不覺有半點鋒芒的隱蔽劍氣。

    王仙芝心中有些訝異,他曾經在武帝城頭迎戰第二次登樓的黃陣圖,對於這一劍並不陌生,先前指玄八劍,都沒能讓他如何鄭重其事,第九劍的確壞去了他的袖子,雖然僅是天象一劍,但劍九黃的天象十分有新意。尋常天象高手的根源,來自一位先賢佳篇的開宗明義:“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世間萬物,鳥啼迎春,雷響震夏,蟲悲秋風蕩冬,因此士大夫往往登高出聲作賦,而自古以來的劍士,之所以可以代代獨領風騷,就在於天然能夠以我手中劍,訴不平事掃不平事。王仙芝就曾經私下對曹長卿說過,不如舍國棄書忘情練劍,定然可以早早超凡入聖。

    而劍九黃的第九劍,分明跨過了天象門檻,又沒有躋身劍仙水準,竟是不給人丁點兒的不平積鬱之氣,反倒讓當時的王仙芝有些措手不及。照理說,一個性子溫吞的老好人,是如何也練不出好劍的,這跟文似看山喜不平是一個道理,劍法亦是同理,勝在招招玄妙,奇勢迭出。

    當下這一劍,同樣是那樣的古怪脾性,出招之後,沒有什麽黑雲壓城風滿樓的宏大劍勢,反而不厭其煩地劍來劍去,盡是一些狗吠雞鳴煙火稠密的世俗氣息,好似村鄰吵架,又礙著情麵,動嘴不動手,給人感覺隻剩下了聒噪煩人。

    這一新劍與劍九黃遞出的那一舊劍,隻算略有不同,就在於後者越發信手拈來,更加圓熟刁鑽。

    仙人淩風禦劍,一夜霜寒十九州,此言用以形容劍仙的迅捷,而那柄桃木劍在王仙芝四周倏忽而去猝然而至,同樣不知掠走了多少路程,數百裏?一千裏?

    王仙芝心中有數,已經在他身旁肆無忌憚遊走了足足三千裏!最遠處是九裏之外,最近時自是擦身而過,如此不知疲倦地來來迴迴,或畫弧遁走十幾丈,或直線飛掠三四裏,並無定律,無跡可尋。

    王仙芝還在等,還在屈指而不彈指。

    直到第七次跟桃木劍失之毫厘,一個瞬息過後,終於輕輕叩下一指。

    手指敲在空中,但是王仙芝身前驟然響起一聲很細微的金石撞擊聲,距離王仙芝越遠,聲響越大,滾走不絕。

    六裏地外,那柄材質平平卻給王仙芝造成極大困擾的桃木劍,在半空砰然炸裂,化作一團木屑。

    禦劍的徐鳳年一招手,碎屑從遠處返迴,凝聚做劍,輕輕歸鞘。歸鞘之後,再次消散。

    劍鞘便是劍塚。

    徐鳳年把劍鞘插入腳邊的黃沙中,顯然是決定不再用它。

    老黃從來不會說花哨的道理,說不出什麽心安處即吾鄉,隻會講一句,就是個離鄉背井的老頭子,哪裏睡得舒服,哪裏就是家。清涼山馬廄旁的那間簡陋屋子,能讓他睡舒坦了,那就是他的家。枕匣而臥,想著床底下放有幾壇老酒,就不缺什麽,不用多想什麽。所以老黃的劍,出鞘時無所畏,歸鞘時無所憾。故而最後一趟仗劍行江湖,劍歸鞘即人返鄉。

    我輩劍士不憚生死,不惜心愛名劍折斷。

    這個僅是占據一魂兩魄的徐鳳年輕聲道:“劍九之後,就該是刀十了。”

    他伸出一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抹,指下浮現一柄紫金之氣匯聚而成的長刀,形如新出爐的第六代北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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