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興瑞沉聲道:“他要是敢不接迴小師弟,他繼續當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認他這個徒弟。”

    陳繇氣乎乎道:“還講理不講理了?師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吃板子?”

    俞興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臉頰,感慨說道:“咱們年輕那會兒,是彭師伯管著山上戒律,我總喜歡跟師伯作對,他老人家氣急後總說有本事當掌教才不來管我,不承想玉斧這孩子倒是當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沒遺憾了。”

    陳繇憂心忡忡道:“這麽一個個去攔,不是個事啊。”

    行走江湖時間最長的俞興瑞搖頭道:“沒法子的事,曆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樹露,魔頭洛陽和斷矛鄧茂聯手過,何曾聽說還有哪兩位並肩作戰?何況這次鄧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長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經複國,也不會離開廣陵道。退一步說,就算有人願意跟小屏聯手迎敵,咱們師弟會願意?再退一步說,真願意了,恐怕就萬萬使不出那最後圓滿一劍了。更退一步說,攔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時間,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絕對不快,攔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辦法去尋找破綻罷了。”

    陳繇無奈道:“小師弟要是還在就好了,這種戰事,一個人比三十萬鐵騎都要有用。”

    俞興瑞想了想,說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來。”

    陳繇不再說話。

    兩人坐在龜馱碑另一麵,冷不丁聽到師兄宋知命驚訝出聲。

    兩位老人起身去看,終於釋然,相視一笑。

    一個“徐鳳年”迴神,但是沒有歸竅,站在桃木劍附近,對三位武當真人輕輕作了一揖。

    在一個月後的明月當空照峰頂之時,陳繇等到了第二位“徐鳳年”歸來。

    他身前,有一團靈動紫金之氣,圍著這個“徐鳳年”悠悠然流轉縈繞。

    徐鳳年側躺在崖畔,單手撐起腦袋,麵朝山外。

    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臥忘其年。不臥氈,不蓋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轟雷掣電泰山摧,萬丈海水空裏墜,驪龍叫喊鬼神驚,我當恁時正酣睡……

    以眼對鼻,鼻對生門,心目內觀。綿綿唿吸,默默行持,虛極靜篤。真氣浮丹池,神水環五內。唿甲丁,召百靈,吾神出乎九宮,恣遊青碧。夢中觀滄海,煙裏提陰陽,不知春秋以外已過多少年……

    這位忘憂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無憂。

    山上已經有三位“徐鳳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後一位了。

    在一個朝霞萬丈的清晨,坐著的徐鳳年仿佛如遭雷擊,似乎想竭力醒來。

    陳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夢春秋的玄妙,也該知道這不是什麽好消息。

    照理說,最新一份諜報上說王仙芝還在河州,尚未進入北涼道,徐鳳年哪怕預演計算到了什麽,最不濟還有徐偃兵可以抵擋上一陣,新涼王萬萬不該如此急不可耐才對,難道是睡夢神遊之中遇到了什麽不可抵擋的挫折?

    陳繇不敢言語,隻能聽天由命。

    終於,徐鳳年睜開眼睛,沉思片刻之後,呢喃道:“不能再等了。”

    暫時隻有高樹露體魄而無齊全魂魄的徐鳳年轉身,麵對陳繇愧疚說道:“這些年,我欠了武當太多。”

    陳繇深唿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沒有真武,何來武當。”

    隨後陳繇忍不住小聲問道:“為何早早醒來?”

    徐鳳年一笑置之,隻是搖了搖頭,並沒有給出答案。

    徐鳳年走向崖內十幾丈,轉身後開始奔跑衝刺。

    其餘兩位“徐鳳年”則讓出了一條山巔道路。

    徐鳳年一躍而出蓮花峰。

    撞入雲海。

    墜向山腳。

    隨著聲如大山撞天鍾的巨響遙遙傳來,就連站在峰頂的陳繇都覺得整座山峰搖晃了一下。

    陳繇突然有些不安。

    這可是鍾響如喪鍾啊。

    徐鳳年雙膝彎曲落地,在山腳砸出一個數人高的大坑,躍出坑後,繼續朝著北涼邊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總有一個不用去講道理的瞬間,會讓人生出一個念頭。

    當死則死!

    徽山紫衣和武當劍癡先後攔路王仙芝,兩場大戰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峽口外鐵鎖沉江所在的這一段廣陵江,依舊江水平緩如昔,隻是不斷有武林中人趕來觀看“遺跡”,既有武林盟主軒轅青鋒撞出的棺塚,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撥撥江湖豪客來了又去,大多惋惜沒能親眼瞧見王小屏臨終前的地仙一劍,以及那一襲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無人知曉在廣陵江下遊某地,龍虎山無名老道靜候多時,雖然僅是中年人的麵貌,卻總有一股不可言說的暮氣。趙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攬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樹露曾言一口吸盡廣陵水,原是譬喻一氣嗬成貫通萬法,如今早已麵目全非,隻是用作譏諷某人一勞永逸。四百年間,褒獎之言竟然淪為貶低之語。本名早已棄而不用的道人望著水中的模糊麵孔,輕輕吹了口氣,掌中渾濁江水漣漪微微,刹那之後,清澈平穩如鏡,映照出一抹紫色。

    人生不過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隻存於天子趙家族譜之上的老人歎息一聲,向上拋起手中水鏡,雙指彎曲,從鏡麵中撚住那抹紫色衣角,隨著道人做出這個動作,廣陵大江水麵上有一名女子緩緩浮出。這無疑是指玄境界中極為晦澀艱深的一手“水中撈月”。女子已經不複起先蜷縮如胎嬰的姿態,盤膝坐江,不過仍然閉目凝神。這段時日,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沒有為江水衝擊往下遊退去,反而往上遊峽口推移,但是隨著生出一股新氣縈繞體魄,這才開始隨水而下,最終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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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道人這百年來除了名聲不顯,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線,隱於不言,細入無間,這才是孤隱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養出惡龍,是用以汲取龍虎山趙氏氣運,滋養龍興於太安城的本家趙氏;下馬嵬驛館移植下老槐樹,是為了鎮壓徐家父子的煞氣,跟同輩人的天師府老家夥趙宣素對賭,一璽換一璽。但是他趙黃巢在毗鄰徽山的龍虎山結茅隱居,交好於軒轅大磐、軒轅敬城這對性情截然相反的祖孫,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嚐沒有隱情?隻是這種點到即止的行徑,從來都不會幹涉到他潛心百年的大業。就像一種閑情雅致的點綴,像是一位隱士在院中栽了一株梅,花開是好,不開也無妨。

    趙黃巢望向在水麵上緩緩站起的年輕女子,年齡漸長,越發形似,不知為何一些神似之處卻越發稀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也難怪劉鬆濤在最後關頭,選擇了後者,而不是她。軒轅青鋒睜開眼睛,對這名看不出深淺的道人充滿戒心。趙黃巢微笑道:“你無須如此,大雪坪上許多留給你的遺產,例如軒轅大磐來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親專門留給你用來駕馭下人的‘寬心丸’,都出自貧道之手。”

    軒轅青鋒將信將疑,冷笑道:“哦?如此說來,真人該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對?是要我這個做晚輩的替先人還債?”

    趙黃巢笑著搖頭,何止是不像她,簡直是太不像了。當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來這麽多心眼。也對,若還是當年那個懵懂女子,怎麽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無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瓏心竅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趙黃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的霧靄,語氣趨於冷淡,說道:“貧道以往跟徽山兩代人交好,是看好軒轅大磐的野心勃勃,軒轅敬城的正心誠意,隻是他們都沒能成事,貧道那點可有可無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諸東流,並無怨言。”

    軒轅青鋒問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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