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拳砸下,一手負後的王仙芝任由其雙拳砸在肩頭上,輕輕一拳“點”在女子眉心。王仙芝紋絲不動,軒轅青鋒也沒有太多動蕩,僅是頭顱向後甩出一個輕微幅度。動靜最大的是兩人腳下的山壁,撕扯出一條越來越明顯的裂縫。隨著軒轅青鋒的腦袋一晃,她的雙袖也被絞爛,露出兩截粉紅嫩藕般的手腕,但是這種白裏透紅,並非女子天生麗質的那種誘人,而是一種病態的光景,雪白肌膚下的鮮血以肉眼可見的形態流淌湧動——無骨之人!有所得,必有所舍,徽山山主這柄“青鋒”,實在太過劍走偏鋒,為了汲取那些外來的修為內力,以及承受那些死在她手上的高手氣機反撲,她不惜將自己的身軀熔煉成為一座鮮活的熔池,熔他人並熔自己。

    王仙芝自然早就看清這名瘋女人的根底,也沒有半點憐憫,見她不知死活,那貼額一拳驟然發力,將這個貽笑大方的武林盟主擊退十數丈,他則一步掠至軒轅青鋒對麵,擰住她相對男子可謂纖細的脖子。始終一手負後的王仙芝抓住這具身軀,身體一旋,稍稍蓄勢,鬆開五指,就把紫衣女子拋到超出峽壁頂部十幾丈的高空。王仙芝繼續向上踏步走去,負於背後的手掌握起做拳,一條水柱便硬生生從江中汲水而衝天。若是後人提起,大概會稱之為一柄廣陵劍,劍鞘是廣陵江,劍身則是那江水。王仙芝的一袖青龍,並無定數,此時老人就要用這道躍過頭頂的水劍,將那冥頑不化的女子身軀穿透,釘死在空中,這種彰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新鮮死法,也算對得起她如今的身份,對得起她敢於攔江死戰的勇氣。

    水劍去勢驚人,沿著峭壁迅猛上衝,的的確確擊中了渾身氣機潰散大半的紫衣女子,可這條粗如井口的水劍並未刺穿軒轅青鋒的身軀,而是被一團象牙玉白色的模糊霧氣遮擋。霧氣彌漫呈現扇形,水劍如尖針刺擊銅鏡鏡麵,霧氣漸消。可向上行走的王仙芝沒這份耐心,他抬起一手,水柱刹那之間由井口大小擴充為江南水鄉門戶的天井大小,這就不是針刺鏡麵,而是大錘轟砸鏡麵的粗俗景致了。這還不止,數條同等規模的水柱被王仙芝信手拈來的氣機牽引,激出水麵,向天空撲殺而去。每一條出水蛟龍,又都蘊含王仙芝的充沛氣機,以峭壁為一線,水柱繞出一個半弧,恰好都撞擊在那團霧氣之上。

    王仙芝走到崖頂,仰頭冷笑不語,難怪這女子可以大逆不道,是有人贈送或者借給了她一份國運。

    軒轅青鋒命懸一線,卻沒有束手待斃,艱難地在鏡麵之上起身站立,雙手做握劍狀,劍尖朝下,直指王仙芝的項上頭顱!

    轉嫁到她身上的玉璽氣運開始旋轉,從鏡麵上抽離,凝聚在她“手下”“劍上”。

    軒轅青鋒怒喝一聲。

    雙手往下一按。

    第一道蛟龍水劍瞬間支離破碎,那些條原本撞擊鏡麵的水柱也被這道劍氣牽扯,臨陣倒戈,追隨那道無形劍氣一同砸向王仙芝頭頂。

    王仙芝輕輕嗤笑一聲,些許氣運的米粒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

    這位武夫不再負手背後,雙手皆是五指成鉤,一腳在崖頂地麵上滑出去幾寸,雙膝微屈。

    這恐怕才算武帝城城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

    軒轅青鋒一劍之後,已是傾家蕩產,保持那個握劍的古怪姿勢,隻能等死。

    王仙芝瞬間躍起,整座崖頂都給壓下去數丈高度,不等峭壁底部傳出聲響動靜,從上而下傾瀉而出的磅礴氣機,已經率先將那些撞擊山壁的廣陵浪花擊退。

    劍氣也好,水柱也罷,既沒有被阻擋,也沒有被撞爛,甚至就像是丟失了目標,胡亂砸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崖頂。

    王仙芝卻已是來到紫衣女子頭頂,一拳將這個不知惜命的女子砸落山巔,遙遙墜向遠處的江麵。

    看似一拳,但是軒轅青鋒的身軀在墜入廣陵江之前,那一抹紫色在空中數次停滯,緊隨而來的是一聲震雷巨響,紫氣一散再散,紫色一淡再淡。

    王仙芝似乎還不滿足她那份天象境界該有的垂死掙紮。

    老人左掌托起,將那即將躥入江水的紫衣又憑空懸浮起來,右手又是朝那遠處指甲大小的身形重重一拳。

    雄渾無匹的拳罡近似一掛白虹,撕裂天空,直擊那位已經懸停不動的瀕死紫衣。

    軒轅青鋒眼睜睜看著那條拳罡長虹撲麵而來,無能為力。

    恐怕在二品小宗師眼中,這位大雪坪女主人都有點不堪一擊的嫌疑。

    尋常武夫覺得隻要僥幸躋身天象境界,體內氣機就可貫通天地,便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種認知不能說錯,隻算說對了一半。天象境高手終歸不是逍遙人間的陸地神仙,這一層境界的高手,高樹露曾經比喻為架起青雲梯,距離下一層的坐於昆侖之巔觀滄海,顯然有差別,一個仍然在登山,一個則已登頂,因此隻要有人壞去這架平步青雲的梯子,就隻能止步不前。韓貂寺擅長斬殺天象高手,正因為這隻人貓的指玄,最適合拆梯。隻不過韓生宣得靠近身肉搏去抽絲剝繭,王仙芝則不然,從頭到尾,這位武帝城城主都沒有跟軒轅青鋒如何貼身,徒手裂鎖,青龍入水,以及先後兩拳,哪怕加上那段走崖路程,兩者之間的距離都不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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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軒轅青鋒腦袋空空,竟是什麽都想不起來。記不起徽山的滿隴桂雨,記不起女兒紅的綿長醇香,記不起大雪坪上的那場暴雨。

    當她悠悠吐出一口濁氣,等於卸掉最後一口氣,任由僅剩氣機潰散,連帶著那一襲紫衣越發隨風飄搖。軒轅青鋒閉上眼睛,心如止水,最後一個念頭便是:兩清了。小時候不諳世事,總喜歡跟那個書呆子父親問這問那,不知怎麽就問到了男女情愛。父親曆來喜好解字,便以清字解情字,兩字偏旁分別是水和心,何時做到心如止水,何時就算真正放下,才算徹底兩清。

    王仙芝站在崖頂,看到長虹所撞處的紫衣,皺了皺眉頭:這女子臨死有悟,可惜太晚了。

    王仙芝不是不可以更改主意,自行打爛拳罡,留下女子一條性命,可老人東臨碣石一甲子,已經懶得等待江湖上下一個新浪頭的拍岸。

    就在白虹拳罡即將把軒轅青鋒炸爛的瞬間,王仙芝猛然轉頭,遙望廣陵江左岸。視野所及,可以看到一名中年道士奔至鐵鎖沉江的遺址鐵柱附近,然後高高一躍跨過寬闊的江麵,提劍落腳在對岸的另一座鐵柱上,身形奇快,便是真正做到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王仙芝,也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單說輕功,道士的一步跨江已經遠非踏雪無痕可以形容,可道士不僅於此,人已至,劍氣才至,這才是仙人禦劍的精髓之一。隻見那條去勢迅猛的拳罡在道士停腳時,毫無征兆地被攔腰斬斷,轉瞬間便煙消雲散,換成十四新劍的宋念卿遞出任何一招,都不至於這麽幹脆利落,哪怕將拳罡斬斷兩截,王仙芝的拳罡借著餘威,仍能用前半截硬生生撞死軒轅青鋒,而不是當下的蕩然一空。

    王仙芝傲立崖頂,第一時間就猜到了這名練劍道士的身份——劍癡王小屏。其人一直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相傳此人練劍從無定勢,武當八十一峰朝大頂,間隔有遠有近,王小屏練劍從來都是站在一峰之上,劍指另外一峰,峰上有師兄弟隨手拋擲一片落葉,直到劍氣擊葉卻不穿葉,才算圓滿。王仙芝以前在東海靜待天下頂尖武人入城登樓,等了卻沒有等到的,屈指可數,王小屏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王仙芝很好奇這位扛起武當劍道的道士,是否有望超出鄧太阿的無雙殺氣。王仙芝對於今天王小屏的突兀出現,以及以劍未出鞘就打碎拳罡,談不上動怒,更沒有惱羞成怒地要痛打落水狗,放著撿了一條命的軒轅青鋒墜入水中不去理睬,即便她因禍得福過了那一關,未來成就在武林中到達高不可攀的高度,都已經不是王仙芝他想要關心的事情。

    王仙芝現在隻想領教領教王小屏接下來的那一劍。

    王小屏站在岸邊,手中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道門桃木劍,仰頭望向那個老人。這個老人自從勝了李淳罡之後,再無旗鼓相當的對手,在包括王小屏在內所有練劍之人的心中,這都是一股不可言喻的悶氣,因為他王仙芝是踩在劍道的頭上登頂江湖的。劍林之盛,向來號稱占據江湖的半壁江山,等到李淳罡輸了以後,強如新劍神鄧太阿一樣沒能把王仙芝拉下神壇,緊隨其後的劍道大宗師,吳家劍塚素王劍的舊主、東越劍池宋念卿,同樣無法一劍抒發胸臆,隻要王仙芝在世一天,劍士就抬不起頭一天,何談一劍事了?

    王小屏自幼練劍,就想著有朝一日要問劍武帝城,詢問那個曾經說過一句“我觀世間劍士如伶人”的王仙芝:我輩劍士當真無人?!

    王仙芝朗聲道:“王小屏,老夫進入北涼境內之前,隻能等你三劍。”

    王小屏沒有大聲迴複,收迴視線,看了眼手中桃木劍,輕聲道:“一劍足矣。”

    王仙芝這次趕赴北涼,其實走得並不快,太快了,期待已久的那一戰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但也不能走得過於緩慢。當初姓薑的年輕女子強開天門,王仙芝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換成姓徐的來做,就難說了。黃龍士那唯恐天下不亂的魔頭,將八個亡國的殘留氣運轉入江湖,種種機緣迭起,亂象橫生,先後有曹長卿、鄧太阿、陳芝豹等武學天才一擁而出,不說百年難遇,稱之為五十年一遇並不過分,結果像是在同一個春天中的雨後春筍,絲毫不顧忌來年是否會沒了收成。須知許多事物分大年小年,大年太大,小年就真要小到不行了。這一大撥春筍裏頭,姓徐的年輕人無疑是後起之秀,偏偏他所處位置,就在王仙芝這棵常青老竹之下!

    其實軒轅青鋒輸得沒有想象中那麽冤枉,這麽多年來,能夠近身王仙芝的,隻有鄧太阿的飛劍,曹長卿的袖子,顧劍棠的方寸雷,年輕宋念卿那強弩之末的劍氣,以及劍九黃陣圖的臨死一劍,可謂寥寥無幾。

    當然最近一次,是那個年輕藩王的拳頭。

    王小屏突然抬頭微笑道:“王仙芝,站那麽高做什麽?”

    說完之後,王小屏略微抬高提劍的左手臂,擰過手腕,以桃木鞘尾指向那座峽壁,微微下斜,似乎有所指,右手輕輕一拍朝己的劍柄。

    手中這柄劍是十數柄今夏新造桃木劍之一,由於不是那材質上佳的肥城桃木,色澤僅是微微紫銅,更說不上如何木香宜人。他跟無用和尚劉鬆濤一同結茅而居後,附近村民原本就聽說過懸桃木於門戶可以鎮宅辟邪,可又不敢私自刻劍,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正兒八經的遊方道士,一開始僅是一戶漁民跟王小屏討要桃木劍,後來一傳十十傳百,百姓紛紛登門,王小屏也沒拒絕,都應承下了,至今還拖欠著八柄。桃者,鬼怵木也。武當山上幾乎人手一柄桃木劍,下山之前,王小屏身負符劍神荼,反倒是成了異類。記得下山之初,師弟洪洗象送至山門牌坊,笑著說幫他這個小王師兄雕刻了半把桃木劍,王小屏當時仗劍下山,哪裏會在意一把山上山下皆是觸手可得的桃木劍。

    桃木劍的劍尾,一拍之後,輕輕一翹。

    “起。”

    王小屏輕輕說出一個字。

    片刻安靜之後,便是一大串不絕於耳的轟隆隆震響。

    隻見王仙芝腳下的峽壁,從下往上,如有一把開山大劍從中“挑山”,峭壁裂作兩半,不斷有山石滾入江水,激起千層浪。

    “起劍就已是這般氣魄,看來是想學李淳罡的出鞘事了?既然你隻肯出一劍,老夫隨你。”

    王仙芝灑然一笑,輕輕跳下山崖,下墜速度並不太快,等他雙足落在水麵之前,恰好有一塊巨石從山體裂出,王仙芝伸出一掌,托住數人高的沉重壁石,朝王小屏那邊踏江奔去。

    單手托起萬斤巨石,但是在王仙芝腳下的江麵上,僅是被踩出一圈圈幾乎微不可見的漣漪。

    王小屏望向江麵滾石的奇異場景,沒來由想起了掌教師兄當年的指斷滄瀾江,不是想要在百姓麵前顯擺山上神仙的通玄本事,而是暴雨驟至,幾艘渡船風雨飄搖,師兄這才攔下上遊洶湧江水,直到渡船安然到岸。

    以前在山上,他王小屏是師兄弟裏練功習武最為勤快癡迷的一個,他總覺得師兄們太不把修道當迴事,不苛求證道長生無妨,可未免也太不在意“武當當興”那四個字了。師兄王重樓總說不急不急,而那個喊他小王師兄的洪師弟,自己總有點怒其不爭的怨氣,隻是等到聽說師弟有一天真的下山了,王小屏卻又覺得師弟一輩子待在山上修那個不可道的道,會不會更好一些?

    王小屏渾然忘我,仿佛沒有看到王仙芝已經托巨石奔雷而至。

    王小屏驀地變迴尋常的握劍姿勢,同時右腳後撤一步,右手則握住桃木劍的劍柄。

    緩緩閉上眼睛。

    中年道士所站廣陵江這一側岸邊,拍岸江水倒退而去。

    身後昔年掛鎖攔江的鐵柱開始劇烈搖晃,台基開始寸寸龜裂。

    王小屏心中僅僅想到四字。

    武當有劍。

    江湖武學博大精深這個說法,在王仙芝看來相當無趣,老人見識過太多太多所謂的絕學新招,不過是新瓶裝舊酒,難逃前人定下的規矩。尤其是劍士,一座座前輩高峰委實太高,後人大多僅在登山途中,故而在這期間遞出幾劍幾十劍,都毫無新意可言,更難讓王仙芝眼前一亮。

    隻是王小屏這半劍,尚未出鞘的起劍與蓄劍,王仙芝都沒有半點掉以輕心,他原本是想用對付徽山女子那一套去針對,憑借氣勢之足天下無雙的浩大氣機,隨意遠攻即可。掌上擱山的王仙芝終於還是沒有如此隨心所欲,由單掌托石變成雙手撐石,腳步不停,依舊奔向岸邊的王小屏,左右手則五指如鐵鉤,氣機滲入巨石,先是撕扯出一條條裂縫,繼而將整塊萬斤重石絞爛為成百上千塊碎石,碎石則形散神不散,碎石與碎石之間由絲絲縷縷的氣機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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