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看了眼天色,起身去灶房,無奈發現米缸子已經見底,雖說如今他已經與道教真人的辟穀無異,玄妙境界甚至遠有超出,不過自古聖賢皆言修道而不說修仙,再說為了得證長生,在未修成仙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修得不是個人,又有何裨益。徐鳳年這段時日,吃喝睡一樣都沒有落下。他在桌上拿上一袋銀錢,就打算出門去買一袋子米。大概是碧山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緣故,當地盤根交錯的豪橫家族,對於他們幾個新官上任一把火也燒得挺旺的父母官都沒什麽好臉色,以朱氏為首的家族更是迄今為止頭麵人物都閉門謝客,打定主意要跟他們劃清界限。

    徐鳳年才要出門,就有個年輕人風風火火撞入小院,肩上扛了一袋子米,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笑著接過米袋子,迴身倒入米缸。身邊年輕人就姓朱,名正立,是喝酒認識的,是個土生土長於碧山縣的當地人,自稱是被胭脂郡大戶人家拒婚的小門小戶寒酸子弟。徐鳳年哪裏猜不到他便是個貨真價實的朱氏子孫,不過既然朱正立不願意承認,他也不去揭穿。朱正立性情灑脫,是少有作風正派的大族子弟,約莫是那點北涼遊俠風骨作祟,在碧山縣跟其他膏粱子弟廝混不到一塊,反而多有爭執,前些年因為一事還牽連家族跟上任縣令鬧得不可開交。須知千萬別不把縣令當官,“破家縣令”可不是白叫的,縣令官不大,卻是刺史、郡守之下的土皇帝,能夠坐上這個位置,既有不容小覷的背景,也得有不俗的官場學問,讓老百姓家破人亡那是信手拈來。朱正立敢惹縣令,他自己不諳人情世故是一個,再者碧山縣朱家也確實有份底蘊,若是真的朱家當家之人發話,別說縣令,就是胭脂郡太守洪山東也要乖乖噤聲,隻是朱家這些年的退隱,才使得碧山縣官老爺猴子稱大王。朱正立是個喜歡碎碎念的家夥,此時在笑話徐奇這個主簿做得太寒磣,撈不著油水,想不兩袖清風都難,還說徐奇肯定是家裏掏光了積蓄才捐了這麽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破官,否則哪裏會淪落到炊而無米的淒涼地步,徐鳳年也不反駁,隻是笑著提醒這家夥在矮子麵前不說揭短的言語,朱正立哈哈大笑,卻也不再念叨徐奇的落魄處境。徐鳳年拿出一壺綠蟻酒,兩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人一隻大白瓷碗碰起來。北涼的日頭尤為毒辣,才入夏便有江南酷暑的難熬光景,隻是有個好,那就是隻要待在蔭涼處,風一吹,就可燥熱頓消,加上一人一碗綠蟻酒,兩個同齡人更是逍遙勝神仙。

    徐鳳年喝了口酒,醉然眯眼笑問道:“今兒幽州哪裏都有實缺,你跟長輩說一說,去鑽鑽空子?狠下心,拿出幾百兩銀子去找個後門,再找個有點聲望的名士討要一封舉薦信,不說如我這般的一縣主簿,謀個官身總不是難事,以前遊俠兒在北涼道上就混不出大出息,以後更沒這個可能了,還是當個文官有前途啊。”

    朱正立撥浪鼓般搖頭,“當官有啥好的,騎在老百姓頭上拉屎撒尿,也不算出息。不說我是破落戶出身,就算真有錢,也不花這個冤枉錢。真想當官,還是去邊關從軍,靠本事弄到手實打實的軍功,那才叫舒服。”

    徐鳳年打趣道:“就你這三腳貓的身手,尋常戰事還好說,不說碰上烏鴉欄子,就是撞上北莽的二流騎兵,也跟送死差不多,當官再無趣,當個死人就有趣了?”

    朱正立歎息一聲,使勁揉了揉下巴,“所以我奶奶怎麽都不願我去投軍,說寧肯我在碧山縣混吃等死,也好過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還說隻要我敢偷溜出胭脂郡,就找人打斷我的一條腿。嘿,我奶奶向來說話算數,我們家所有人都怕她,見她都跟老鼠見著貓似的。我小時候倒是不怕,大了以後越來越怕。”

    徐鳳年促狹問道:“你那個對白縣尉一見鍾情的妹妹,如何了?”

    朱正立一聽到這個就牙疼,苦著臉道:“我就納悶了,你小子跟白上闋那繡花枕頭好歹是一樣大的官帽子,而且長得也比那小白臉俊俏幾分,奇怪了,我這妹妹就是不待見你,非要湊到那姓白的家夥身邊去,女子該有的矜持都沒了。這也就罷了,古話都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層紗,我也沒覺得那個姓白的給我妹妹一點好臉色啊。愁,愁死了。而且那個整天擺張臭臉的家夥真要成了我的妹夫,我非要跟他們……徐奇,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徐鳳年笑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朱正立一巴掌拍在徐主簿肩膀上,還不忘趁機揩去手上的酒漬,笑道:“徐奇,怪不得能當上咱們碧山縣的主簿,還是讀過幾天書的嘛。我就不行,一碰書就發昏,想睡覺。讓我練武的話,幾天幾夜不休息都沒問題,不過我奶奶死活不肯讓我去習武,唉,兄弟我空有一身天賦天資啊。”

    徐鳳年微笑著直言不諱道:“你的天資平平,好不到哪裏去。是朋友才跟你說實話。”

    朱正立也不生氣,瞪眼道:“王仙芝剛出道那會兒,還給江湖前輩說成天賦平常呢!再說了,我習武又不是非要做那名動天下的大俠,在鄉裏能揍幾個欺男霸女的無賴混子也行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朱正立喝完一碗酒,搖晃了一下酒壺,大概還剩下半碗,就擱下碗,說這趟是從家裏偷跑出來透氣的,還得迴去跟那些聖人典籍打交道,要是給奶奶發現,下次見麵就得瘸腿了。徐鳳年也沒有送他,笑道:“下次登門記得帶酒來。”

    小跑離去的朱正立轉身豎起一根中指。

    徐鳳年笑著又給自己倒了半碗酒,獨自坐在葡萄架下,微風拂麵,心情舒暢。在快喝完碗中綠蟻之前,他把酒碗擱在小竹椅上,站起身,迎客。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拄著一根拐杖緩緩走入院子,見到徐鳳年後愣了愣,然後坐在徐鳳年身前。等她坐下,徐鳳年才坐下。

    老嫗便是碧山縣朱氏的當家之人。朱氏四代同堂,上三代尤其陰盛陽衰,朱正立這一輩就他一根獨苗,在祖祠的族譜上叔伯倒是應該有六七個,不過如今無一人在世,再往上一輩,也是如此。老嫗當年身為朱氏長媳,隨著歲月推移,就成了碧山縣朱家名副其實的主心骨,是位在整個胭脂郡都算德高望重的掌門主婦。都說當初徐家入主北涼,大將軍徐驍跟王妃吳素都曾經下榻過朱家,僅憑這一點,別說胭脂郡,就是幽州,誰敢輕侮朱家?更何況朱氏男丁兩代十二人,二十年中,盡死邊關!

    老嫗略微出神,望著徐鳳年,輕聲道:“真像。”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嫗擺了擺手,雙手拄著拐杖,望向院門,說道:“起先是想見一見能讓老朽那孫兒也願意稱兄道弟的主簿大人,見過以後,也就恍然。當年,朱家大宅門裏的家主,遇上大將軍,差不多也是這般情景。大將軍沒架子,我那夫君恨不得以死相報,他口拙,沒說什麽,但是做到了。”

    徐鳳年沉聲道:“老夫人請放心,我絕不會讓朱正立步他先輩的後塵。這趟紮根碧山縣,甚至不敢造訪朱氏,與朱正立相遇,是偶然。以後某天離去,多半就再無相逢的時日了,還望老夫人安心。”

    老嫗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老嫗安安靜靜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後,緩緩起身,徐鳳年起身送到院門口,老嫗突然問道:“真能守得住?”

    徐鳳年平靜答複道:“如果沒能守住,就勞煩老夫人跟朱正立說一聲,徐奇跑去中原做官了。”

    老嫗顫顫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徐鳳年的腦袋。

    老嫗緩緩走向停在巷弄拐角處的馬車,上車之前,看到門口默然目送的年輕人,她呢喃道:“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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