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虢隱約淚眼蒙矓,幹脆拿起酒壺灌了一口酒,問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問自答:“你不明白!”

    盧白頡歎息一聲,一言不發,起身離去,幫著掩上門。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後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首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輔贏了麵子,卻徹底輸了廟堂。當以大度著稱於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時,便是首輔大人真正開始日薄西山之日,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將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後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淒慘的死法?”

    張巨鹿今日故意讓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去想事,這才有機會去心動已久的一座老字號酒樓,喝了小半壺陳釀老酒,可似乎也沒有桓溫他們說的那般美味。因為沒有脫下朝服,首輔大人的大駕光臨,讓酒樓這邊既是大感蓬蓽生輝又個個戰戰兢兢,遠遠看著首輔大人,隻要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夾菜略慢了些,就好像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委實是首輔大人在京城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麵,不似其他殿閣重臣六部領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終歸有常去的清靜地兒,可張首輔不一樣,永遠是隻出現於尚書令府邸跟皇宮兩個地方。所以這個消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但是沒有一個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膽敢跑來湊熱鬧,這恐怕就是張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自稱跟北涼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爺們兒,自打少年時代有幸跟隨父親去張府拜年過一次,不過是被首輔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後就打死也不去張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業的大將軍趙隗、楊慎杏,他們的後輩算是離陽最矜貴的將種子弟,一樣是二三十年間就沒見過這位百官之首幾麵——不是什麽耗子見貓,根本就是耗子見虎,給人感覺就是見一麵就得掉塊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趙武,惹上了首輔大人的寶貝閨女,照樣吃不了兜著走,都不用張巨鹿說出口一個字。根正苗純的皇子尚且如此,與當今天子這一脈疏遠的皇親國戚,當初本就是被張巨鹿初掌大權就給往死裏打壓的那撥可憐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這個很容易的的確確在逐漸衰老,但是始終讓人忘卻歲數的老人,不貪錢財,不好美色,不喜珍饈,不尚清談,不崇佛道,不傳詩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錯,可是他沒有。

    他就那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來往於府邸皇宮,枯燥乏味,並且無懈可擊。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誰能夠被稱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巨鹿抬起頭,放好筷子,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麗麵龐,她坐在桌對麵,托著腮幫,跟她的娘親年輕時候一樣的巧笑倩兮。

    首輔大人輕聲笑道:“我這一喝酒,都驚動張大女俠了?”

    張高峽還是雙手托著腮幫,眨了眨眼眸。

    張巨鹿笑道:“說吧,除了看爹,還有什麽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三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了犯強的三哥,就隻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門啊!”

    張巨鹿皺了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了!”

    張巨鹿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家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了她這個女兒,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巨鹿都不曾露麵,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都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遊手好閑,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裏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裏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裏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絝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讚,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

    張巨鹿走出酒樓,突然“言而無信”,說道:“不去了。”

    張高峽苦著臉,可憐兮兮。

    張巨鹿笑道:“雖然不去,但你帶句話給邊關,天天靠著他大哥二哥那點俸祿花天酒地,不是個事情。他不是想要投軍入伍嗎,爹跟顧劍棠說一聲,讓他去遼東。還有,家裏不養閑人,你這心野的丫頭,出京玩去,至於去哪兒,你走哪兒算哪兒,隨你,別寫信來跟爹要銀子就行。”

    張高峽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

    張巨鹿輕輕點了點頭。

    張高峽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風景,“爹,你沒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氣壞了?女兒這就給你找迴場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窮喝窮!”

    首輔大人柔聲笑道:“出息!”

    然後補了一句:“事先說好,離陽哪裏都去得,北涼道第一個去不得,燕剌道第二個去不得,廣陵道第三個去不得。”

    張高峽哦了一聲,扳手指說道:“江南道第四個去不得,兩遼第五個去不得……”

    她一口氣把離陽諸道都給數完了,笑道:“那我還是留在家裏混吃混喝一輩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裏也去不得。”

    張巨鹿從如履薄冰的酒樓掌櫃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女兒,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趕緊去給你的小嫂子報喜。”

    張高峽做了個鬼臉,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張巨鹿站在原地,那個掌櫃哪裏敢計較首輔大人忘了結賬付錢,再說首輔大人在的時候,是沒人敢來找死,但是掌櫃的敢保證明天酒樓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不會剩下。

    掌櫃的已經悄然轉身,卻被首輔大人輕聲喊住,掌櫃的臉色僵硬轉身,手足無措。

    張巨鹿微笑道:“掌櫃的,白吃白喝你一頓酒,別介意。”

    掌櫃的使勁搖晃腦袋,打死不說一個字。

    張巨鹿走向護衛森嚴的馬車,用隻有自己才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兩不相欠。我張巨鹿最後跟天下百姓無非是要了一壺酒喝,不算多吧?”

    朝野上下,這次都使勁盯著藩王靖難,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誰的兵馬最為雄壯,誰的人馬最是老弱殘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樂道。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為朝廷明令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盯著邊關,這沒什麽值得老百姓去大談特談的嚼頭。廣陵王趙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複國就發生在他轄境內,沒有太多浮想聯翩的餘地。一直最為軟弱並且傳言瘋癲的淮南王趙英出兵六千,傾巢而出,讓人刮目相看。燕剌道出兵最早,隻是這位僅僅屈居老涼王之下的藩王趙炳,竟然隻是讓世子殿下趙鑄領了一千騎前往廣陵道,何況一路北上,穿境過州,雞飛狗跳,最能讓離陽街頭巷尾聊上幾句。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暫時不知。至於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書陳芝豹,沒有半點動靜,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沒別人的事情了,還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帶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無人得知。北涼?離陽這邊沒誰覺得那個比趙珣還年輕的新涼王會這麽好心,都猜測北涼正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就算離陽的萬幸了。

    馬蹄一動,弓弦一響,黃金萬兩。

    青州邊境上大隊兵馬緩緩向東北推進,有顯眼一騎停馬河邊,牽馬而立。這名年輕騎將身穿一身明黃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廣陵王趙毅還要高出半個品秩。他對身邊一名年輕俊雅書生笑道:“陸先生好不容易幫我攢下的那點家底,這麽一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雙目緊閉的書生微笑道:“作為勢弱的客人,登門拜訪,禮數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則勢大的主人下次就幹脆不讓你上桌動筷子。”

    正是這一代靖安王的趙珣點頭道:“很淺顯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難免還是有些鬱悶。”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趙珣耍無賴道:“京城那邊動靜那麽大,小六兒你說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趕緊跟我說,是壞消息,就當我沒問,咋樣?”

    始終文士青衫退居幕後的陸詡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臉色凝重道:“對青州和靖安王府來說,興許是好壞參半。”

    趙珣好奇問道:“何解?”

    陸詡輕聲道:“首輔大人故意露出破綻,是坐殿垂釣,不出意外,接下來他手頭上常年積攢下來的殺手鐧,都要循序漸進借用言官的筆刀去殺人,剛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評,肯定會死很多人。青黨陸費墀身死,青黨崩塌,夾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夠僥幸躲過這場風波,風波過後,事情還得有人做,青黨有望東山再起。這次陸詡懇請王府這邊務必精銳盡出,就是讓皇帝陛下和廟堂大佬知曉我們的吃相,以求在接下來的騰挪中搶得先機。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身為一家之主,膝下兒孫滿堂,他自然會揀選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爭’的子孫,當家的高興了,才樂意多給他們一些錢財,希望他們更爭氣。若是覺得沒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摟緊錢袋子和傳家寶了。隻是陸詡實在無法想象沒有張首輔的廟堂,會是怎樣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對青州局勢看得脈絡清晰,絕不至於太過刁難靖安王府。如果一個家換了管錢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換了個家主,青黨若是沒人能挺身而出,在關鍵時刻替我們在新主人耳邊說上話,總歸是隱患。因此,好處在眼前,壞處在遠處。總的來說,仍然是個壞消息。當然,世間萬事,瞬息變化,看得再遠,一來未必作準,二來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數,我們隻要步步不差不錯,到時候若仍是謀事不成,大不了就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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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珣錯愕道:“張首輔才五十幾歲,身子骨一直不錯,怎麽會退下來,又有誰能讓他退下來?”

    陸詡指了指頭頂天空,沒有作聲。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壓低聲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晉三郎跟青城王?”

    陸詡點了點頭,對於自己悄無聲息的提早布局,沒有絲毫揚揚得意。

    趙珣突然冷笑道:“六兒,你說咱們做客的,小心翼翼折騰出好吃相,當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塗。嘿,確實,坐那麽個位置,家法就是國法,家理就是天理。”

    陸詡平淡道:“殿下別忘了,你也姓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趙珣笑著摟過趙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麽都不敢講的。”

    陸詡一臉無可奈何。

    趙珣憂心忡忡道:“六兒,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沒你幫忙出謀劃策,我心裏沒底啊。”

    陸詡平靜道:“我隻會出出主意,行軍布陣是外行,況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奔撈取戰功去的,當然想撈也撈不著,把這六千人一口氣打光了,屆時再衣衫襤褸與那太子秘密見上一麵,就算大功告成。”

    趙珣有些於心不忍,“就不能留下兩三千兵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陸詡麵無表情,轉頭“望向”這位在他嘴中始終是殿下的靖安王。

    趙珣趕緊雙手舉起,“聽你的還不行嗎。”

    見這位陸先生沒有動靜,趙珣戀戀不舍小聲道:“我可真走了啊?”

    陸詡伸出一隻手,示意上馬。

    趙珣翻身上馬,陸詡猶豫了一下,仰頭叮囑道:“切記,此行就兩件事,盡量贏得趙篆更多的信賴,再就是拿六千條人命贏得天下民心。”

    趙珣低頭看著這個為靖安王府鞠躬盡瘁的目盲謀士,重重嗯了一聲,策馬遠去。

    年輕的藩王,心中有著“我亦有元本溪在身側”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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