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在牌樓外,有一位宮中老貂寺隨從的趙篆一行人仍是給毫無懸念地攔下,因為假冒劍州刺史親戚的身份完全不頂用。身負絕學的大宦官怒極,就要痛下殺手。趙篆笑著攔下,又說是京城殿閣大學士嚴傑溪的得意門生,還是挨了一頓白眼。趙篆還是不生氣不惱火,死皮賴臉又報上京城趙氏子弟的身份,跟北地羽衣卿相青城王的兒子以及晉蘭亭都是至交好友。京城有四趙,趙家天子的趙家,自然是天下頭一份的,接下來便是吏部尚書趙右齡的家族,以及跟楊慎杏同等資曆的大將軍趙隗,最後一個趙家則要較為寒酸,門內拿得出手的不過是一個京官侍郎一個疆臣刺史,但這擱在地方上,那也是權柄滔天的一等豪閥了。隻是那鎮守牌樓的管事哥們兒橫眉冷對,讓趙篆滾蛋,說咱們徽山跟姓趙的有仇,然後鼻孔朝天指了指鄰居龍虎山,詢問趙篆懂了沒有。打個噴嚏都能讓劍州上下抖三抖的老宦官已經徹底麵無表情,太子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竟是被逗樂了,笑得不行,連說懂了懂了。在牌樓這邊小有職權的管事這般蠻橫,好在湊巧路過的徽山清客知曉輕重,趕忙致歉幾句,快步去那座高樓傳話,然後沒多久就臉色僵硬地迴到牌樓,欲言又止。趙篆善解人意問道:“敢情是你們山主讓我滾下山去?”

    那清客笑臉尷尬,沒有否認。

    趙篆客氣笑道:“沒事沒事,麻煩這位英雄再去一趟樓內,跟山主知會一聲,就說京城趙篆來訪,懇請她老人家施舍點飯食。”

    對離陽朝政並不熟悉的清客也沒往深處細想,又跑迴去稟報,結果這次趙篆等了半天,幹脆就連那人的身影都瞧不見了。

    老貂寺陰惻惻道:“殿下,這徽山當真是人人該死。”

    趙篆擺擺手,然後笑道:“看來隻能使出闖山的下策了,否則多半是見不著那女子的麵嘍。”

    就在此時,趙篆驀然抬頭,遙遙望見大雪坪之巔,高樓之頂,依稀可見有一襲紫衣,麵朝滔滔大江,負手而立。

    趙篆想了想,喃喃道:“此時此景,值了。”

    讀書人笑問道:“這就下山?”

    趙篆轉身道:“下山。”

    大雪坪山巔樓頂,那個跟北涼分道揚鑣的女子,成功躋身天象境之後,越發有氣吞山河之勢。

    她一直站到西方最後一抹餘暉斂去。

    席地而坐後,她低頭給裙擺挽了一個結,大概是覺得打結打得不好看,解開又結起,結起複解結。

    她突然停下手上的無趣動作,轉頭望向西北,有些想喝酒了。

    流民之地果然不是省油的燈,確實沒有讓北涼省心,那股在三城之外自立為王的浩大馬賊,幹脆就徹底撕掉蒙羞布,揭竿而起,哪怕知道三萬龍象軍已經形成一個虎視眈眈的包圍圈,仍是不惜作困獸鬥,繞過臨謠古軍鎮,直接就往青蒼撲殺而去。不過龍象騎軍畢竟把戰線拉得太開,這股兩萬多人的馬賊短時間內也稱不上以卵擊石,事實上就兵力而言,才被劃入北涼轄境的青蒼滿打滿算,不過八千人,恐怕唯一的優勢,就是擁有那座城池。陳亮錫固守己見,坐鎮青蒼。那股悍勇馬賊的狗急跳牆在梧桐院的計算之中,隻是陳亮錫給徐鳳年出了不小的難題。原本青蒼城可有可無,徐鳳年要的就是馬賊從暗處闖入明處,給他們一座跟固若金湯沒半顆銅錢關係的破城,又如何?何況北涼甲士騎戰步戰都是行家裏手,陳亮錫不按常理的莽撞行事,徐鳳年惱火之餘,隻能讓本該走完幽州的楊光鬥、曹嵬兩人匆忙赴任名義上的北涼道第四州——流州,除此之外,還有接管六千鐵浮圖重騎的徐驍義子齊當國,美其名曰護駕刺史楊光鬥,自然是大開殺戒去了。既然決心要打,那就不會跟流民之地客氣了;再者馬賊敢造反,肯定有北莽南朝照應著,指不定大仗惡仗還在後頭,兩萬馬賊多半不過是道涼菜而已。徐鳳年也擔心南朝冷不丁冒出個腦袋被門板夾過的實權武將,要去流民之地開開葷,真要給北莽在流州一線打出個窟窿,被弄出一條完善的南下通道跟補給線,搖擺不定的臨謠、鳳翔也許就一口氣倒向南朝那邊,如此一來,涼莽大戰就得被迫提前燃起狼煙,東西向疆域並不算太遼闊的北涼,委實不適合幽涼流三州分別出現一座戰場。徐鳳年不怕北莽鐵蹄南下,但並不希望這麽早聽到那群衝鋒起來就喜歡哇哇大叫的蠻子嗓音。

    走了楊曹兩人後,徐鳳年身邊又隻剩下一個車夫徐偃兵。已經深入幽州腹地,徐鳳年彎腰走出車廂透口氣,坐在徐偃兵身邊,自嘲道:“看來南朝那邊一心歸鄉祭祖的老頭子們也坐不住了,估計是給西楚複國刺激的,趁著還有氣力提刀上馬,一心想要跟西楚裏應外合。我現在擔心青蒼城內不安分,馬賊不足懼,怕就怕青蒼城一丟,流民嚐到甜頭以後,趁勢蜂起作亂,我那趟青蒼之行以及送佛去西的心血就全白費了。這個一根筋的陳亮錫,要是下次見麵還能不是他的屍體,算他僥幸不死,老子也要抽得他半死!”

    徐偃兵平靜道:“有八百鳳字營擔當守城的主心骨,青蒼應當能抵擋上一陣工夫,不過活下來的肯定不多。現在就看馬賊之中是否藏有北莽的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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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臉色陰沉,背靠車外壁,平靜說道:“現在我還會心疼鳳字營的戰損,以後真打起來,大概連心疼都來不及,到最後更會完完全全麻木,死了多少人,也就隻是軍情諜報上的一個籠統數目。”

    徐偃兵淡然道:“打仗不都這樣。當初跟隨大將軍一起到北涼紮根的老卒,誰沒見過身邊的人一個個地接著死。也別覺得對不住他們,養了足足二十年,說句難聽的,就是養條狗,該咬人的時候也得使勁咬人不是。”

    徐鳳年搖頭道:“畢竟不是狗。”

    徐偃兵笑道:“既然是人,那就更有當死則死和死得其所這兩個說法。徐家如今就你們兄弟二人兩個男人,一個都已經親身陷陣,一個也沒躲起來,還要怎樣?難道要二郡主也去沙場廝殺不成?沒這樣的道理。誰敢跟我講這樣的道理,我徐偃兵不管是誰,都要跟他們講一講我徐偃兵的道理。嗯,我的道理,就是我用一根鐵槍,你們用什麽都行,搬出投石車這樣的大陣仗都沒關係。”

    徐偃兵這麽個古板男人講了一個挺好笑的話,已經有燃眉之急的徐鳳年卻怎麽都笑不出口——流民之地一旦出現變故,北涼既定的謀劃就要全盤打亂,雖然現在看來主動權還握在自己手裏,但是直覺告訴徐鳳年北莽那邊某個胃口很大的胖子,很有可能要從中作梗橫插一腳,關鍵是這一腳力道不用太大,北涼都會挺難受。這種先天掣肘,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火上澆油的是清涼山禍不單行,類似廣陵春雪樓的梧桐院在失去綠蟻跟白酒後,有兩個二等丫鬟也主動請辭批紅女翰林的身份,不管是心灰意冷還是兔死狐悲,都決然離開梧桐院做了別院普通婢女。

    所幸赴涼之行曆經磨難的陸丞燕毅然進入梧桐院補上缺口,才勉強沒有中斷梧桐院的運轉。至於她身後的陸家長輩和周圍的陸氏子弟,顯然有點水土不服,並未能夠借著外戚身份迅速融入北涼官場。有個陸丞燕的堂弟,不過是被一個涼州將種子弟說了幾句風涼話,就拉上家族長輩一起要死要活,差點沒跑去清涼山訴苦喊冤。在青州,那夜從上柱國陸費墀手中接過竹篾燈籠的陸氏新家主陸東疆,也沒能當機立斷做出決定,隻是搗起糨糊當和事佬。在冷眼旁觀的徐鳳年看來,這無疑是最糟糕的決定,哪怕是毫不猶豫地支持陸家,徐鳳年也還能高看一眼。不過當時還穿著縞素的陸丞燕連夜下山出王府,找出老祖宗陸費墀當年遊學懸佩的名劍,當著父親的麵逼迫那個弟弟跪在祠堂外頭,劍雖說沒出鞘,但仍是把那個據說原本才在青州考中解元的年輕人嘴巴打得血肉模糊,掉了好幾顆牙齒,這個女子還厲聲叱問他敢不敢再搬弄唇舌了。那幫陸氏老小興許是誤以為這是他徐鳳年的意思,一個個噤若寒蟬,隻能把怨氣藏在肚子裏,連累著陸丞燕也成了族人眼中出嫁女子潑出去的水。

    如果說這些還是雞毛蒜皮的小打小鬧,都是家內磕碰,關上門就不影響大局,徐鳳年可以當笑話看待,可幽州這邊就讓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破格提拔皇甫枰擔任幽州將軍,利大於弊毋庸置疑,可弊端浮出水麵後,無異於雪上加霜,那就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自成體係的邊軍還好,幽州境內各級軍伍就有了鼓噪隱患。按照目前的諜報來看,不甘心在龍晴郡養老到死的鍾洪武肯定是動了手腳,徐鳳年就想知道“幽州王”的燕文鸞到底有沒有扮演不光彩的角色。有無燕文鸞的摻和,直接決定了徐鳳年是否要將北涼步軍“變天”,問題是即便順利把北涼步軍由燕家軍變迴徐家軍,少了個能征善戰的老將燕文鸞,一樣是北涼幾乎承受不起的巨大損失。就算有一個舊南唐第一名將的顧大祖可以頂替燕文鸞,但是無法否認,大戰在即,北涼當下無比需要燕文鸞穩定邊境軍心,更需要這個老人的忠心耿耿與誓死守幽。可是這可能嗎?燕文鸞本就是當初“陽才”趙長陵一係的主要成員,無比希望徐驍自立為帝,以便他們順水推舟成為有扶龍之功的開國功勳。徐鳳年比誰都清楚扶龍這座山頭,包括燕文鸞在內的一大批北涼精銳都被徐驍“打入冷宮”。像燕文鸞,就從熟悉的騎軍明升暗降調入了陌生的步軍,還有那個徐鳳年當年去北莽要找尋的親舅舅,也一樣給強硬打壓下去。那次動蕩,是一道分水嶺,從此之後,趙長陵就跟原本關係不錯的陰才李義山形同陌路,北涼軍內部的騎步兩軍,隨著時間推移,也越來越涇渭分明,隻是趙長陵死在西蜀皇城三十裏外,稱帝一係的老人缺了這位陽才主持大局,北涼才沒有演變到步騎雙方勢同水火的最壞地步。山頭難治,自古而然,尤其是那些手裏有刀的軍頭,更是打輕了皮厚不怕罵重了就敢跟你撂挑子,更狠一點的幹脆就老子氣不過反了你的。有沒有徐驍的北涼,是一個天一個地,哪怕徐驍老到了隻能躺在病榻上,但隻要人屠不閉眼,北涼桌麵下的場景,亂雖亂,但擺上台麵的造反?沒誰願意也沒誰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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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殺幾個人就能解決難題,那該多輕鬆愜意?

    徐鳳年靠著車壁,閉目凝神,咬緊牙關。體內氣機洶湧翻滾,如同鍋底添了無數柴火的一鍋沸水,以至於濺出了大鍋之外。車簾子被猶如實質的絲絲縷縷氣機撕扯,破敗不堪,拉車的那匹馬身上也綻出朵朵血花,嘶鳴躁動不已,徐偃兵幹脆停下馬車。

    足足一個半個時辰過後,徐鳳年臉上紫黃雙輝緩緩褪去,滿身大汗淋漓,臉色頹然,他苦笑問道:“徐叔叔,這是第幾次了?”

    徐偃兵平靜道:“第六次。‘迴神’用時越來越久,還剩下三次,隻會更加兇險,未必能硬扛過去。這種偽境帶來的潛在症結,原本可以忽略不計,就算進了指玄也無妨,隻是得了柳蒿師的紫雷和袁青山的包子後,就大為福禍相依了。”

    徐鳳年笑了笑,“希望能拖到第九次迴神,那時候陳亮錫無意中在閣樓找到的最後一隻錦囊,才能有意義。”

    徐偃兵點了點頭,歎息道:“這可能是李義山跟趙長陵兩人最後一次聯手布局。”

    徐鳳年艱難唿出一口濁氣。他的走火入魔也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根源於接連三次偽境,兩次借助徐嬰陸續躋身指玄、天象,之後跟王仙芝一戰,發生了那場揮退天地萬物的逍遙遊,以及斫琴有悟,才後知後覺自己曾經一隻腳踏入了陸地神仙出竅神遊的門檻。大黃庭造就的那一方池塘,如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沸水滾滾,用徐鳳年自己的話說就是“去魂”,他要做的就是相對應的“迴神”,把千絲萬縷的喧沸氣機一一擺平。既然大黃庭有九重高樓,徐鳳年猜測會有九次去魂和迴神,到時候才算功德圓滿。但是這樣的圓滿,對敵天象高手有一戰之力,對上王仙芝仍是毫無勝算,徐鳳年當下眼光所盯著的,江湖上隻有王仙芝一人而已,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趙長陵曾有棋子在皇宮。

    李義山在徐鳳年年幼棄刀之時,就接過了趙長陵那一手原本已經斷了生氣的棋子,繼續布局。

    目標隻有一個。

    四百年前以一人之力殺盡天下頂尖高手的忘憂之人。

    高樹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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