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離陽朝廷設置道一級,各地織造局雖未提高品秩,但在朝在野的聰明人都心知肚明,除了從京師外派出去明擺著掣肘藩王的經略使,就數這十幾位官品不算太高的織造最為陰險惡心。不過北涼道所屬的金縷織造李息烽,年近古稀,這麽多年一直碌碌無為,跟北涼王徐驍一直沒有傳出有什麽交集,既不主動諂媚也不太過疏遠。曾經有份一年兩次的“半年折”在驛路上被一夥膽大包天的馬賊無意中攔截,散布天下,世人才知道這個織造主官竟然昏聵無聊到跟皇帝陛下介紹北涼世子殿下的大小古玩收藏,詳細羅列了近四十項六百餘件,都想不明白為何要讓這麽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待在北涼浪費朝廷俸祿。據說那封密折泄露後,當時還是大柱國的徐驍聽聞此事後哈哈大笑,讓人給這位在其位卻不謀其政的金縷織造,送去了跟趙家俸祿相同的銀子,這些年一次沒少,李息烽倒也不怕皇帝起疑心,次次照收不誤。但是不論外人如何譏諷輕視李息烽這老家夥,北涼內部,甚至連李義山都詳細剖析過此人的官場履曆和才學性情。徐驍送銀,可不是取笑李息烽的無所事事,而是告訴這位擅長於細微處破解北涼局勢的金縷織造,我徐驍開始盯上你了!

    而且徐鳳年沒有隱瞞身邊的徐北枳,當初嚴家叛逃出北涼,去京城得以享受榮華富貴,正是織造局跟朝廷牽的紅線,逃跑路線,如何偽裝,以及沿途各地接應,都有極為精確的謀劃。隻是由於李義山始終在冷眼旁觀,這場北涼和朝廷鉤心鬥角機謀迭出的博弈,終於還是北涼棋高一著,加上褚祿山不遺餘力的探尋,最終還是被北涼諜子成功截下,不過那次徐鳳年心軟,親自出麵為嚴家求情,徐驍這才網開一麵,否則就算王仙芝親自來北涼救人,也隻能救走一兩人而已。李息烽雖然輸了,可是要知道他這個織造官在北涼被豺狼環視,仍能夠有此作為,已經很是讓人歎為觀止。

    徐北枳打破沉默,說道:“李息烽如果想要安度晚年,榮歸京城之前,得跟北涼做一筆交易,不過這筆交易,對他這個金縷織造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徐鳳年默不作聲,神情隱約有些黯然。

    徐北枳挑了挑眉頭,直言不諱道:“我記得你以前有三個很要好的朋友,其中嚴池集已經跟著家族去京師當皇親國戚,遞補為炙手可熱的翰林黃門郎,前途無量。那個孔武癡也不差,年末也做上了禁軍都尉,到頭來就隻剩下李翰林留在北涼。你真的忍心?你這還沒當上藩王,就打算成為孤家寡人了?”

    徐鳳年平靜道:“反正不管結果如何,哪怕是最壞的局麵,我都會保證李家以後始終衣食無憂。李翰林不認我這個兄弟,也是我自找的。”

    徐北枳淡然笑道:“真是可憐。”

    徐鳳年踢了這家夥一腳,徐北枳順勢靠著車壁,拍了拍衣衫,隨口問道:“那個王綠亭的好友孫寅,被姚白峰誇口稱讚為一身才氣衝鬥牛,不是及第進士勝似進士,姚白峰當上了國子監左祭酒,執掌文壇,有沒有諜報說姚大家要請孫寅去當祭酒?”

    徐鳳年哈哈笑道:“橘子你可以啊,神機妙算!我要不是得知姚白峰秘密讓人去請孫寅,承諾隻要這家夥願意去京城,先去國子監弄個清流祭酒當當,來年能夠參加殿試,姚白峰就放下他那張很值錢的老臉,徇私舞弊到了極點,親自去跟趙家天子求個一甲頭名!要不我還真不知道黃楠郡有這麽一號人物。不過你可以放心又不能放心,孫寅已經被王綠亭押送到陵州,我打算讓他直接當個有流品的實權六品官,你要是當了陵州刺史卻被此人掩蓋光彩,小心我一怒之下就讓他頂替你的位置。”

    徐北枳瞥了一眼徐鳳年,沒有說話。

    徐鳳年笑道:“放心放心,我這人喜新不厭舊,孫寅就算本事再大,橘子你依然還是我的舊愛,恩寵不減。”

    徐北枳冷笑道:“趕緊停車,容我出去吐一吐。”

    徐鳳年一臉受傷表情,道:“不解風情,我可是什麽好東西都先給你留著,在桃腮樓撿漏了一隻產自東越皇窯的天青膽瓶,全天下找不出第二隻,你真不要?那我可就送給陳亮錫了,那家夥比你知情達理。”

    徐北枳閉上眼睛休息,平淡道:“趕緊的。”

    除夕這一天正午時分,早已張燈結彩的清涼山終於又見到了世子殿下。

    徐鳳年安排唿延觀音在一棟幽靜別院住下,沒有讓她跟梧桐院那幫丫頭碰頭的打算。徐驍一路伴隨,也不怎麽說話,就是樂嗬。弟弟黃蠻兒長高了幾分,眉宇間多了幾分煞氣,不笑的時候竟是異常的英氣勃勃,不過跟著他爹一起傻笑的時候就瞬間破功,好在倒是不再會流哈喇子了,但還是讓徐鳳年無言以對。去見二姐的時候,一家四口終於相聚。

    掌握北涼一半諜子的徐渭熊,如今就住在梧桐院以便處理機要事務,梧桐院除了兩位大丫鬟紅薯和青鳥沒有參與其中,其餘兩等丫鬟都成為北涼“女翰林”,閱覽和篩選軍情諜報,有批紅之權,被知情人美其名曰“朱紅女婢”,尤其是縱橫十九道僅遜於徐渭熊的北涼小國手綠蟻,仿佛天生精於大局謀劃,儼然成為梧桐院的二把手,苛求盡善盡美的二郡主幾乎斥責過所有女婢,唯獨對綠蟻十分倚重信賴。

    徐家三個爺們兒進入梧桐院屋內,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坐在一張專門為她製造的低矮書案後頭,抬頭瞥了眼三人,就又繼續低頭從一大摞已經批紅的密報中隨手抽出一份,督察鄰屋朱紅女婢們是否有紕漏。徐鳳年小跑過去,見到桌上那方古硯有些墨幹,當下蹲在輪椅旁邊,轉頭拍馬屁道:“姐,我給你磨墨。”

    徐渭熊都沒有轉頭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說道:“哪敢讓堂堂陵州將軍代勞?”

    徐鳳年裝傻道:“應該的應該的。”

    徐渭熊也沒有繼續挖苦世子殿下,任由他在旁卷袖磨墨,自己專心致誌瀏覽那些朝廷各地邸報和北涼自家諜報上細致的朱紅字跡。

    徐驍會心一笑。

    徐龍象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托著腮幫發呆。

    徐渭熊大概是受不了徐鳳年在旁邊礙事,頭也不抬說道:“你就沒看到家裏還沒貼上鬥斤、春聯、桃符?”

    徐鳳年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我這就去寫聯子!等會兒咱們一起貼上?”

    徐渭熊沒有出聲。

    徐鳳年去隔壁空閑的書桌下筆如飛,仍然花了半個時辰才寫完王府所需的百副春聯。他每寫完一副,徐驍跟徐龍象就在一邊輕輕吹幹,然後去喊徐渭熊,她手頭還有事務,說不用等她。徐鳳年隻好跟黃蠻兒一人各自扛上五十餘春聯,徐驍負責捧一盒子稍輕的鬥斤,在清涼山從上至下開始貼上聯子,等到了大門口,發現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就在府門外頭安靜等候。徐鳳年笑著讓徐驍看貼歪了沒有,他跟徐龍象一左一右貼上尤為寬長巨大的喜慶聯子,兄弟二人同時貼完楹聯,轉身都看到徐驍笑得合不攏嘴,二姐也有了久違的笑臉。

    貼完了正門春聯,徐渭熊就返迴梧桐院,又隻剩下三爺們兒在王府逛蕩。徐鳳年跟徐驍零零碎碎說著陵州事務,徐驍就間歇說些廟堂新近生的趣聞,比如顧劍棠那女婿在薊州大開殺戒,如今言官文臣已經懶得罵他徐驍,掉過頭轉而去罵失去兵部尚書一職的顧大將軍,反正顧劍棠已經不在京城,兵部那座原本氣焰洶洶的顧廬群龍無首,禦史台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都可勁兒蹦躂,讓廟堂上的顧黨成員灰頭土臉,十分疲於應付,這個年不好過啊。還有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狠狠教訓了一頓二把手晉蘭亭,甚至驚動了皇帝陛下,親自去國子監當和事佬,這才勉強息事寧人。國子監內山頭林立的局麵已經路人皆知,鄉黨各自結社,大多都是為那位晉三郎鼓吹造勢,這也是姚白峰為何會撂下一句“當今君子喜朋黨乎”的淩厲詰問。徐驍還說到燕剌王世子趙鑄那小子也不是個安分人,帶著數千精騎一路北上,哪像是去“靖難”的,分明是忙著耀武揚威,途徑幾個州都被惹得雞飛狗跳,還沒到趙毅所在的廣陵道,就已經讓沿途所有官員叫苦不迭,訴苦和彈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飛入皇宮。

    三人走到了聽潮湖邊上,徐驍猛然醒悟,說要去聽王初東那丫頭說書,誤了時辰,那閨女架子大,就不樂意跟他這糟老頭子嘮叨了。徐驍匆匆忙忙小跑而去,看得徐鳳年目瞪口呆,看來胭脂副評榜眼的王東廂果然厲害,連最怕跟書籍打交道的徐驍都給降伏了?先前有家信傳遞到陵州,徐驍確實說過王初東很俏皮靈氣,半點也不怕他這個老莽夫,一照麵就給他上了堂課,老氣橫秋與他這個文盲北涼王說起了讀書其實很有意思,一點都不枯燥,告訴徐驍讀那正史,成王敗寇都已知曉,不如讀野史。讀那才子佳人,千篇一律,肯定是不管中間如何曲折坎坷,終會有白頭偕老的圓滿,其實還比不上讀經籍,就像看到一位老先生,從頭到尾正襟危坐,你覺得他刻板太久,但是有一天也會覺得自有可愛之處。此外王初東還說了讀兵書讀詩集的各有不同,讓徐鳳年大為佩服,這妮子真是膽大包天,都能教起徐驍讀書,要知道不管是李義山還是趙長陵,當年都沒能讓徐驍耐著性子多讀幾部書。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聽潮閣,陳亮錫這會兒應該就在頂樓偏房內,王府上下都說這個年輕人跟那位死後無墳無塚的國士越發神似。

    徐鳳年收迴視線,看見徐橘子獨坐涼亭,朝湖裏拋下大把魚餌,錦鯉翻湧,景象恢宏。徐鳳年蹲在聽潮閣台基邊緣,對身邊的黃蠻兒說道:“祿球兒說那個被我撕裂身軀的一截柳竟然沒死,估計是被他用旁門左道的練氣士神通,臨死前來了手狡猾的金蟬脫殼,估計這家夥的身份遠沒有朱魍提竿那麽簡單,沒事,咱們以後肯定還有機會跟他打交道。”

    黃蠻兒憨憨使勁點頭。

    徐鳳年自嘲道:“我就納悶了,一截柳是如此,那個由趙靜思改名為趙凝神的小天師,也一樣難纏。春神湖給鎮壓得半死不活,我本來是想用成為廢物的他來讓那座道教祖庭不痛快,沒想到迴到了龍虎山,聽說趙凝神的境界再次突飛猛進,龍虎山號稱這家夥的破境度,可以直追李淳罡。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在低肺山斬惡龍,名動天下,閉關多年的老天師趙希翼也沒閑著,修成了跟大黃庭齊名的玉皇樓,飛升在即,已經有無數人前往龍虎山頂禮膜拜,甚至連太子趙篆也微服私訪跑去徽州看戲,估計十有八九是真事了。還有那個沒心沒肺的徽山娘們兒,當上了武林盟主,翻臉比翻書還快,說什麽把徽山秘笈摹本都送到北涼以後,就要跟我劃清界限。”

    徐鳳年轉頭摸了摸黃蠻兒的腦袋,溫柔笑道:“不說這些煩心事,黃蠻兒,你什麽都不用管,有爹和你哥在呢。對了,自打你哥從襄樊蘆葦蕩繳獲運迴四具符將甲人後,就開始讓咱們北涼機造局的幾位墨家巨子開工,著手恢複到當年大宗師葉紅亭身上那件號稱天下第一符甲的程度。上次在鐵門關,金甲也拿到手,而且這次神武城外殺人貓,我通過徐嬰從韓貂寺那顆頭顱裏知曉了一些機密,其中就有當年他剝皮葉紅亭的幾段細碎過程,過完年,我就去趟機造局,跟那幾位巨子說一說詳細過程,以後你披上那具符甲陷陣衝鋒,起碼不用太過擔心一截柳之流的襲殺。還有,黃蠻兒,在牯牛大崗上軒轅敬城曾經說過你不可輕易入指玄,你千萬記得,哥除了幫你打造符甲,也在翻閱樓內一些佛道兩教的晦澀秘笈,那白狐兒臉也答應幫著尋找,所以你得等哥找到了讓你順順當當成為指玄高手的捷徑,在這之前,哪怕天塌下來,你也不能進入指玄,記住了沒?!”

    如今的黃蠻兒真是不笨了,因為直覺告訴他不能答應,他又沒有跟哥哥說謊的習慣,就隻是在那裏抬著頭不點頭不說話,重瞳子的少年轉動眼睛,就是不敢正視他哥。

    徐鳳年一個板栗狠狠敲在徐龍象腦門上,“給哥點頭!”

    徐龍象轉過屁股,背朝徐鳳年,破天荒沒有答應他哥的要求。

    徐鳳年伸手扯著黃蠻兒的耳朵,扯了半天都沒能讓生而金剛境的弟弟轉頭,歎息一聲,鬆開手,怔怔望向徐北枳離開後趨於平靜的聽潮湖。

    黃蠻兒轉過身,盤膝坐地,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哥哥那頭紮眼的灰白頭發。

    徐鳳年眯眼望向遠方。

    聽潮湖年年有魚,北涼年年有餘。

    徐鳳年緩緩後仰躺下,後腦勺枕在手背上,望著晴朗天空,安然睡去。

    他從未跟徐驍說起,當他在春神湖上看到這個爹的身影,哪怕明知道這個身影一年比一年蒼老傴僂了,但隻要遠遠看到一眼,就好像什麽皇帝啊王仙芝啊張巨鹿啊元本溪啊,讓這些家夥一起紮堆出現在湖上,他徐鳳年也半點都不怕,心安得很!

    兩頭強壯了許多的虎夔嗖一下躥出,拚命朝徐鳳年奔跑而來,結果被黃蠻兒一手一隻按倒在地,兩隻奇獸距離徐鳳年幾尺距離,偏偏逃不出黃蠻兒的手心,眼神竟然有些人性通靈的幽怨。

    徐鳳年笑道:“黃蠻兒,你去玩你的,帶上菩薩和金剛,哥還要坐一會兒,想點事情。”

    黃蠻兒咧嘴點了點頭,拖著兩隻虎夔各自一條腿就跑遠了。

    黃蠻兒四處閑逛,第一次鬆手後,虎夔這對姐弟就要跑迴聽潮閣那邊尋找徐鳳年,被行走迅猛如奔雷的黃蠻兒一下就拽住尾巴,幾次吃足苦頭後,隻得病怏怏跟在他後頭。

    他不知不覺來到梧桐院牆外,結果現老爹沒有去那個小嫂子那兒聽說書,而是推著輪椅,帶著二姐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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