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舉一動都能夠牽扯京城視野的晉三郎,開始蓄須了。其實以他才堪堪跨過而立之年的年歲,除非是想要學張首輔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隻是當他成為國子監右祭酒後,能與當今理學宗師姚白峰共事,晉蘭亭便覺得有了蓄須明誌的必要,妻憑夫貴、誥命在身的徐夫人幾乎每日都要為相公拾掇胡須,力求盡善盡美。

    晉蘭亭由北涼轄境內的地方小郡小縣一躍而起,先是破格成為大黃門,繼而成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過後就又搖身一變,成了文壇士林都要仰視的國子監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讀書人浮沉趨勢的大權,升遷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晉蘭亭每天早上都要靜等天空泛起魚肚白,視線趨於清晰,這才由府邸乘車前往國子監,偶爾掀起車簾子,望見道路上那一張張敬畏炙熱的臉龐,都讓晉蘭亭湧起一股“大丈夫當如此的”豪邁氣概,尤其是馬車駛入國子監,他彎腰掀起簾子,走下馬車的那一刻,晉蘭亭都恍若隔世,當初逢人便送自製熟宣,幾乎無人肯收,如今無數人想要,晉蘭亭卻是半點都不想送了。不過晉右祭酒也未飄飄然,在京城住了兩年多光景,也見識到不少驟然富貴驟然失勢的鬧劇,像那宋家一門三傑,兩位大小夫子一氣死一罷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晉蘭亭使出吃奶勁去巴結的宋家雛鳳,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廟堂視野。晉蘭亭越是知道朝堂雲波詭譎,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蟄伏低頭時的幾位貴人。上任左祭酒桓溫,當初少有願意收下他所送宣紙的國之巨梁,如今已經貴為文亭閣大學士,頂替遺黨魁首孫希濟榮升門下省左仆射。還有一位,晉蘭亭從未流露表麵,哪怕在徐夫人這個同床共枕的女子身邊,也沒有提及隻字片語,晉蘭亭清晰記得那次早朝,一路白眼譏諷,隻有那位同是黃門郎出身的前輩,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無比暖心的言語。

    士為知己者死。

    至於北涼王當年的舉薦信,晉蘭亭避而不談,私下更視為逆鱗,誰若不識趣跟他提起這一茬,任你是尚書之子還是將軍之後,晉蘭亭都要當場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絕交,永不同席言笑。況且晉蘭亭心底也從未覺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薦之功,天下正統在趙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異姓王,哪怕當下世襲罔替,朝政局勢瞬息萬變,能綿延幾代榮華富貴?隨手翻讀史書,那些個家中哪怕擺有“非謀逆不賜死”鐵券丹書的世族,不一樣被帝王任意找個謀反大罪就株連九族了?

    辭舊歲,換新宅,雙喜臨門。右祭酒府邸換了一棟新的,是皇帝禦賜,曾是一位離陽宗室的王府,在兩百年前的太安城,榮華至極,因為失了世襲罔替,掛了虛銜將軍的皇族子弟,住在這個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不過畢竟是沒有犯過大錯的宗室,想要他們遷出也不易,好在聽說是國子監晉三郎要入住,顏麵有光,私下又得了一大筆皇宮賞銀,也就順勢搬出。

    當今天子崇儉,禦膳房做的菜就成了擺設,後來是皇後提議,才有了一份膳單,每日膳單都指出某物賜某處賜某人,像那內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權臣和在京將軍,都有望被賜。今天一位大太監就親自提著黃緞包裹保溫的花梨木酒膳挑盒,來到了晉祭酒的新府,晉蘭亭一點不剩吃完,最後懇請大太監讓他留下那雙並不算如何值錢物件的烏木筷子,大太監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黃耀眼,肉質細膩如脂,尤為難得的是頂端有著黃玉共生的景象,不用湊近了端詳,隨手那麽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監留下一雙筷子並不是什麽僭越大事,可被晉三郎饋贈心儀之物,傳出去非但不會惹上貪墨的汙名,還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讓大太監笑得合不攏嘴?對這個年近三十餘便有望躋身閣老位列的右祭酒,愈瞧著舒服了。

    送出去一塊祖傳玉佩,留下一雙幾錢銀子的烏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縣,她仗著娘家勢大,還不得揪住耳朵一頓謾罵,如今則萬萬不敢了。

    留了胡須後的晉蘭亭看上去老成幾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問道:“三郎,為何不趁著年關去拜會拜會首輔大人?三郎與坦坦翁親近,這位左仆射大人與首輔大人又是師出同門,大半輩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會,也不會有人多嘴什麽。”

    晉蘭亭不耐煩道:“婦道人家,多嘴什麽!”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了鼓勇氣,終於還是沒敢還嘴。以往爹娘見著這個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沒有什麽好臉色,如今舉家遷到天子腳下的太安城後,就隻有卑躬屈膝的份兒了。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間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來越大,徐夫人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仆役丫鬟無異。

    在這個女子賤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後,把女子當女人看並不難,難的是把女子當人看。

    徐夫人猛然記起一事,爹娘說起時憂心忡忡,也讓她十分不安,富貴才得手,可莫要轉身就丟了。

    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晉蘭亭身邊,嬌軀貼近了,尤其是腴胸有意無意蹭了蹭他的手臂,這才細細柔柔說道:“三郎,聽說你在國子監……”

    晉蘭亭不動聲色推開她,冷笑道:“怎麽,被夫君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最輕’這句話給嚇破了膽?你懂什麽,跟你說不到一塊去。你爹娘見識淺陋,以後讓他們少登門來煩我。”

    徐夫人低頭怯弱道:“知曉了。”

    徐夫人起身離去,黯然神傷。

    晉蘭亭對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雙烏木筷子,嘴角翹起。

    書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

    美人萬千,江山隻有一個啊。

    獨處的晉蘭亭抓起那雙筷子,做了個夾菜入嘴的手勢,瘋癲大笑。

    這一年的年夜飯,不怎麽喝酒的靖安王府陸先生被年輕藩王灌得厲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無賴到說要滿地打滾,陸先生吃不住這主子的撒潑,隻得跟著喝多了,等好不容易脫身,滿身酒氣,蹲在院子牆根下吐了又吐,身邊唯一的侍女杏花幫著輕柔拍背,看著真是心疼。陸公子雖然遭了大罪,心情卻是明顯不錯,說要帶本名柳靈寶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實杏花閑暇時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給靖安王府買下,杏花隻要去,就會細致打掃得纖塵不染才罷休,早已熟門熟路。眼瞎陸詡沒有走入宅子,隻是站在門口,也不知道想“看”什麽。然後陸詡帶著杏花去了一趟曾經賭棋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著牆,安靜不語。好似眼前有張棋局,雙指作提子狀,輕輕落子。

    杏花沒有出聲,眼神溫柔。

    年輕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們青黨落敗,我也是添過一把柴火的。不這樣,靖安王府就成了花瓶擺飾。我本就是勢利之人,跟王府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

    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趙珣喜歡稱唿他為陸公子,或是陸先生,高興玩笑時還會親昵一聲“小六”。而後者則始終大不敬稱之為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

    “羊房夾道上的陸家想要走,襄樊城這邊攔是攔不住的,不過在一旁絆腳還是不難,雖說於大局無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堅持要去惡心惡心那個北涼,我這個賭棋的,也隻能盡心盡力去賭,給陸家埋下些隱患禍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陸閣老在世,這些小把戲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說了。杏花,你說我這種陰險小人,別說風流名士,是不是連個讀書人都配不上?”

    杏花換個方位,替陸公子遮擋吹入巷弄的寒風,柔聲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陸詡笑道:“既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又說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古書古語,說得真是讓後人犯糊塗。不過我一個瞎子,打掃屋子,確實就隻能靠你了。”

    杏花眼神流轉,“奴婢很樂意。”

    陸詡伸出手,似乎是酒壯人膽,想要撫摸柳靈寶的光潔臉頰,可當柳靈寶湊過臉,他已經縮迴手,輕聲道:“咱們有幸相依為命,盡量多活幾年。”

    陸詡腦袋後仰,靠在牆壁上,“你這個瞎子。”

    杏花突然壓低聲音道:“陸公子,若是你想去北涼,柳靈寶便是死也要護著你出城。”

    陸詡愣了一下,搖頭灑然笑道:“我自有打算。這兒挺好的。”

    北涼聽潮湖,寒士陳亮錫坐在湖邊涼亭裏,還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徐北枳,以及坐在輪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個身份迥異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

    執掌北涼一半情報諜子的徐渭熊平靜說道:“有個消息要跟你們說一聲,北莽女帝僅帶一人到了北涼邊境。”

    徐北枳嗯了一聲,很快就一語道破天機,“肯定是拓跋菩薩。”

    陳亮錫皺了皺眉頭,問道:“殺不得?”

    徐北枳笑道:“能殺誰不殺,隻是殺不掉而已。”

    陳亮錫神情淡然哦了一聲。

    徐渭熊轉頭望向南邊,笑道:“咱們再謀劃謀劃,反正做事還得是他們。”

    徐北枳雖說已經外任做了個地方官,少有來清涼山的機會,更是常有他和士子觥籌交錯的傳言,不像陳亮錫,始終在王府深居簡出,殫精竭慮。而徐北枳即便對上徐渭熊,也沒有什麽拘束,還敢說上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就像此時懶洋洋說道:“聽說咱們世子殿下這次出行,可勁兒拐騙了許多大人物來北涼做苦力,真是本事了,要我說殿下的相貌,騙些姑娘不難,沒想到坑騙男人一樣不含糊。”

    陳亮錫麵無表情,扭頭望向那座有錦鯉千萬尾的聽潮湖。

    徐渭熊指了指徐北枳和陳亮錫兩人,微笑著不客氣道:“徐北枳,你罵自己就行了,還帶上陳亮錫,殺敵一千自損一千的勾當,沒半點賺頭的買賣,有什麽意思?”

    徐北枳大笑道:“郡主,你有所不知,我這家夥天生心黑皮厚,所以要比陳公子少受點傷。”

    陳亮錫無奈搖頭,這麽個家夥,做朋友不可能,可即便是對手,仍是討厭不起來。

    徐渭熊自言自語道:“新年新涼新氣象了。”

    北涼道涼、陵兩州門戶大開,各地城池要隘幾乎同時寬鬆了門禁,不光是士子得以魚貫入涼,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都前往北涼富貴險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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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騎隊由毗鄰夔門劍閣的米倉嶺道,沿西北方向悄悄進入陵州,騎隊人數寥寥五六人,都是大老爺們兒,不見半點脂粉。馬政驛路都逐漸縮減凋敝,不複春秋戰火硝煙時盛況,不過位於蜀、涼之間的米倉嶺道,哪怕山路崎嶇,驛道仍是每年耗費重金,修繕得極為完善,比之春秋期間猶有過之,這對兩地商販而言不過是一樁無須深思的天大幸事,可在有心人看來,是北涼鐵騎長驅南下,還是蜀地精兵長驅北上,無非是一線之隔。

    騎隊在一座視野開闊的山頭駐足南望,為首老人握著馬鞭往劍閣那邊指了指,笑道:“原本按照義山的謀劃,夔門雄關有數千輕騎為汪家父子把持,加上青城山所藏六千精銳甲士,裏應外合,咱們北涼假如真有吞並中原的野心,或者說朝廷那邊逼得太狠了,別的不說,西蜀南詔這一條西線,三月之內,可盡在我手。可陳芝豹既然孤身赴蜀,雖說還沒有被封蜀王,暫時還在當那個狗屁倒灶的兵部尚書,但是隻要將來他去蜀地治政幾年,這一斷,嘿,北涼就像一個人腋下生惡瘡,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難受得很哪。”

    除了言語之間氣吞如虎的佝僂老人,還有世子殿下徐鳳年,北涼新騎軍統領袁左宗,即將出任陵州實職副將軍的韓嶗山與徐偃兵,並肩而停,一同南望西蜀。

    徐驍策馬在米倉嶺道山路之巔,在春神湖戰艦上戴了那頂紅狐皮帽後,羈旅途中就再沒有摘下過。

    徐驍調轉馬頭,“先前祿球兒引薦,我也見過了神往已久的南唐舊將顧大祖,經他這個外人一說,才知道咱們北涼地域不大,還有這麽多講究門道,按照他的方輿紀要,北涼道可化為三區十四塊地形,一目了然。按照顧大祖的講法,北涼占據天下上遊,跟各地氣息相通,可製天下之命。以前隻聽義山說北涼在大秦一統後,曆史上足足有戰事一千二百八十一次,是當之無愧的千戰之地,不過義山不信天命鬼神之說,再者我也知義山心底,是不讚成北涼以獅子搏兔之勢侵襲中原,再讓中原硝煙四起,所以這些年,其實他活得也不痛快。”

    腰間佩一柄北涼刀的徐鳳年笑道:“師父總說世之才雄,須借知識製之,則豪氣不暴縱,可以順勢成事。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良苦用心,不說你在春秋戰事裏的惡名昭彰,就咱們徐家的出身,就算有黃三甲這老神棍倒騰出什麽瑞兆,也根本不頂用,天下士子和民心,都不會倒向徐家。如今讀書人尤其是不得誌的寒士紛紛擁入北涼,那也是因為北涼打出為中原鎮守西北的旗號,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下,否則你看誰樂意來北涼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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