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鑄輕聲道:“本來還想偷偷摸摸去一趟北涼的,想著去姑姑墳上,怎麽都要上三炷香,我爹也答應了的,說捎上他那一份。不過看來是去不成了。你也知道西楚複國在即,我爹臨時打算讓我領著八千精騎北上趁火打劫。你要是再晚來兩天,咱們就要擦肩而過。”

    徐鳳年自嘲道:“又要不太平了。我就不懂為什麽曹長卿要複國。”

    趙鑄舉目遠望,淡然道:“不奇怪啊,就像世人也都不懂咱們趙家如此刁難你們徐家,為什麽徐叔叔還是不願叛出離陽,直接投奔了北莽。”

    徐鳳年笑道:“且不說投降北莽,三十萬鐵騎能帶去幾成人馬?做人還是要有些底線的。”

    趙鑄轉身斜靠欄杆,問道:“小年,你知道我最佩服徐叔叔哪一點嗎?”

    徐鳳年把才喝了小半的酒壺遞給趙鑄,趙鑄仰頭灌了一大口,又丟給林紅猿。

    徐鳳年說道:“是他沒有劃江而治?”

    趙鑄重重嗯了一聲,感慨道:“我獨自掌兵以後,經常跟納蘭先生推演戰局,每次我都作為徐叔叔一方,采取劃江稱帝,無一例外皆是一敗塗地收場。起先以為是我的計算不夠縝密,可即便是去年,還是輸。我才承認徐叔叔的鐵騎不論如何戰力甲天下,可輸就輸在那到底還隻是一支孤軍,孤士子,孤民心,孤正統。一旦稱帝,還會孤軍心。不稱帝,寒了不少將士心,一旦稱帝,一開始還不顯眼,隻要沒了勢如破竹的士氣,很快就會頹勢畢露,牆倒眾人推,根本不用奢望去東山再起。納蘭先生曾經說過,一介草民想要坐上龍椅,隻有等寒族真正習慣了掌權,因此少說也得再有三四百年的火候。徐叔叔生不逢時啊,否則現在我就是跟太子殿下聊天說話了。”

    徐鳳年陷入沉思。

    趙鑄冷不丁笑問道:“小年,你怎麽成了沒火氣的泥菩薩了?北涼那地兒太冷的緣故?”

    徐鳳年平靜道:“當年徐驍拉起一支人馬出遼東,沒銀子肯定不行,就去跟很多人借了銀子。很多人覺得這錢借不得,肯定要打水漂,幹脆閉門謝客,就隻有馮家跟其餘兩家當時臉皮比較薄,拗不過徐驍的死纏爛打,加在一起施舍了六十幾兩銀子。雖然徐驍成名以後,偷偷還了他們幾次不小的人情,可仍然總是跟我念叨當初那幾十兩銀子的情分,說是比以後到手的什麽黃金萬兩都還來得重。如果不是那點可憐的碎銀,他當時差點就沒有決心離開遼東。”

    趙鑄點了點頭,感歎道:“懂了。”

    江南多丘陵,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

    餘家村不到百戶,一棟棟簡陋黃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後是山,麵對還是山,河流在山腳潺潺流過,餘家村又被夾在兩個村莊之間。餘家村一直不出人才,舉人秀才老爺都沒出過一個,更別提威風八麵的官老爺了,一直被其餘兩個村子欺負得厲害,每逢夏季稻田搶水,少不了受氣,隻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開鄰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壩頭,灌入自家田地。這邊有舞竹馬的鄉俗,餘家村寒酸到騎竹馬討錢的都不樂意進入村子,每次村子裏孩子都隻能眼巴巴跟在後頭,冒著被欺負的風險去鄰村看熱鬧。

    餘家村少有不姓餘的,因為漢子娶媳婦,隻能在自己村子裏尋覓,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兩個村子,每年都有外地人媳婦風風光光嫁入。

    天生癡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餘,一對親家分別在村頭村尾,不過端碗飯邊吃邊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門。三伢子長得秀氣,用土話說就是投胎的時候喝多了迷魂湯,這輩子沒能開竅。他爹娘帶孩子去找幾十裏外遠近聞名的神婆招魂,也沒能把魂從閻王爺那裏求迴來。

    不過哪個村子沒一兩個惹人笑話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認命了,好歹是個帶把的,以後多花些錢,隨便找個女子娶迴家,再不濟也能繼承香火。不過餘家村這段時日都在嘖嘖驚奇,三伢子不知怎麽的就開竅了,以前見人就隻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幹幹淨淨,還知道輩分不差跟村裏長輩問好。

    隔壁相對富裕殷實的宋村才有一間茅舍村塾,不屬族塾宗學,所以對外姓子弟都願收下。本名餘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聽先生授課,每天迴村子就在地上鬼畫符,後來村人才知道那確實是書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沒有功名在身的塾師二十年前在村子裏落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所授課業也不過是“三、百、千”這啟蒙三板斧,並不稀奇,從未有驚人之語,應該隻是個粗通文墨的腐儒,何況外鄉口音濃重,讓入學稚童很不習慣。花甲之年的塾師不知怎麽對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張小板凳,在閑暇時還有意無意傳授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視聽等諸多儒生入門禮儀,既然沒有去跟餘福爹娘索取贄見禮金,也就更沒有讓孩子行叩拜入學禮。

    宋村村頭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臨水不知幾百年。反正宋家譜牒上溯四百年,宋氏這一脈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長。

    一名背負桃木劍和棉布行囊的年輕道士走在彎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樹下一眼望去,豁然開朗,三座村莊連綿而去。冬日小溪水勢頹然,許多處水落石出,有鄉野罕見俊雅氣質的道人沿著眾人常年踩踏出來的小徑蹲在溪邊,掬起一捧沁涼溪水,輕輕洗了把臉。耳中有雞鳴犬吠,他滿臉笑意,站起身,岸上蹲著幾個年齡不同的村童,膽子大一些的,問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驅鬼的神仙,袍子素淨的道士笑意溫醇,搖了搖頭,失落的孩子們頓時鳥獸散。道士步入村莊,屋前有許多老人拎著內嵌鐵皮裝有炭火的取暖竹籠,懶洋洋坐在樹墩子上曬著太陽,遇上不易見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質樸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禮數,生怕惹來道士心生不快,就都隻是笑臉相向。

    眼神清澈的年輕道人本就生得麵善,也沒有如何刻意還禮,在村子裏走走停停,一直循著琅琅讀書聲走到村塾前,看到那個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搖頭晃腦的餘福,背影瘦小,渾然忘我。年輕道人駐足不前,收斂視線,悄悄振衣拂塵,這才走上前去,站在餘福身邊,一起聽那讀書聲。塾中老學究定下讀書段落後,並沒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餘福另一側窗口,一手負後一手拿書,時不時點點頭。孩子們背誦完書,年邁塾師正要開口,不經意間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臉訝異,快步走出簡陋茅屋,年輕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當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師受寵若驚道:“原來是武當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許亮,愧為人師,有誤人子弟之嫌。授業解惑若有不當之處,還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輕道士搖了搖頭,微笑道:“許先生言重了。小道這次遊曆四方,迴山之前鬥膽尋覓一樁機緣,以後可能還會有不少叨擾。”

    在稚童麵前一直刻板嚴厲的許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氣了,客氣了啊。”

    當今朝廷崇道尊黃老幾乎就沒有一個止境,隻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騙愚夫愚婦錢財的野遊道士,朝野上下都對記錄在冊名副其實的道人十分尊敬。

    天下道觀林立,又以龍虎山和武當山兩座仙山執牛耳,在鄉野村夫眼裏,隻要是這兩個洞天福地走出來的道士,不論年齡,就當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這個自稱李玉斧的道士太過年輕,肚裏確有一些墨水的許亮都要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仙人了。至於什麽祖庭之爭,以及仙人飛升,這些村子哪裏顧得上,就算聽說也隻能咋舌。

    眉清目秀的餘福從板凳上站起後,也沒有離去,就在一旁安靜聆聽。許亮看了一眼這個他以為有靈氣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尋機緣來了,趕巧兒瞧一瞧這孩子,姓餘名福,姓與名都普通,可疊在一起,就不俗氣了。餘福餘福,餘生積福,多好的名兒。許某年輕時也學過一些皮毛的麵相,隻覺得雖然談不上如何富貴,可就是打心眼裏覺著喜氣。李真人,要不你開一開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視那個不怯生對自己對視的餘福,輕聲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沒能聽到溢美之詞的老人有些遺憾,不過曆經風雨,也知道很多福緣強求不得,否則他也不會甘於寂寥,在這個村子當窮酸塾師。

    然後餘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個姓李的道士,他也沒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他花了半旬時光搭建起了一棟竹屋,得閑時就編織竹筐竹籃,分發給村裏百姓。若是有村人送來自釀米酒或是飯食,他便還上一大筐冬筍。還不厭其煩地幫許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們吹笛。村民有一些紅白喜事,都願意找他幫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災小病,這個年輕道士也都會主動去深山采藥,甚至像個郎中,幫人望聞問切,默默疏導經脈。

    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幾個村子,方圓百裏,都知道了餘家村祖墳冒青煙,竟然能讓一位年輕的神仙留在後山結茅修道。許亮得閑時就去竹樓跟李真人討教修道之法,餘福也常去。

    爆竹聲中辭舊歲,去把新桃換舊符。一直在村子裏抬不起頭的餘福爹娘覺得極有麵子,因為李真人竹門所懸那副春聯,是他們家小子寫的,自打李真人來了以後,又跟餘福親近,餘福爹娘在村子裏說話嗓音都大了幾分。村子幾個生得還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裏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輕道人,都會眉眼彎彎,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過,又會悄悄迴首。一些個已為人婦的女子,就斷然不會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輕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搗衣時,言語無忌,每當看到那身穿道袍的年輕道士麵紅耳赤,婦人們都會相視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臉皮薄的俊哥兒,以後若是他還了俗,誰家女子能嫁給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氣嘍。

    一轉眼就是冬雪消融,驀然春暖花開,楊柳吐嫩黃,青鯉來時溪聲碎碎念。

    每日清晨時分,旭日東升,爬上山頭,早起農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賞心悅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帶領下,一幫孩子有模有樣在竹樓前一起打拳,說是練拳,其實也就是在那兒畫圓,不過遠遠看著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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